钟洄的讲述(2)——
父亲走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
卢警察曾和母亲是初中同学,他说母亲变了很多。
我对母亲的过去也有所耳闻。
母亲辍学早,在很小的年纪就嫁给了父亲。因为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他们证都没领,但那个年代也不在乎这个,摆过酒席就作数了。
我出生后,母亲就在家相夫教子,没出去工作过,是标准的家庭妇女。
但她的经历其实不一般。
母亲从小性格就不像同龄的女孩,她个性张扬,不安现状,总想走出县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想要考出大山去。她的成绩也确实不错。
可外公外婆文化程度低,没什么见识,一心只想让母亲嫁个好人家。母亲心比天高,让他们很是头疼。
母亲不光成绩好,还很有想法。
有一次上课时,语文老师讲了一个小故事,说鸵鸟遇到危险会把头埋在沙子里,误以为别人看不见它,以此逃避现实。
但母亲说她看过课外书上关于鸵鸟的描述,她认为鸵鸟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是以 70 公里的时速逃跑,而且鸵鸟的战斗力很强,即便逃不掉也不会逃避现实,而会正面对抗。
老师否认她的说法,叫她不要看杂书,既然没有亲眼见过鸵鸟,就不能信口瞎说。
可国内没有野生鸵鸟,大家都没见过,老师的说法也是听来的。母亲觉得老师不应该随便否认她,既然谁都没有切实依据,那就应当允许不同观点的存在。
老师被她呛了一句,顿时就火了。
在那个年代,老师就是权威,可母亲不屈服权威,老师有错她都要指出来。老师不肯认,她还不依不饶,顶撞老师,这是很出格的行为。
老师念在她成绩好,给她台阶下,只要道歉就行,可她不肯。
老师被拂了面子,觉得母亲品德不好,铁了心要劝退她。我外公早就不想让母亲上学了,刚好也借坡下驴。
母亲一气之下,半夜离家出走。
结果天黑路险,不小心摔下山坡,断了一条腿。
母亲在山坡下躺了整整一天,才被外公找回来。
那种等死的感觉是如此绝望,从此母亲收敛了,不敢再冒头。
后来腿接好了,却留下了病根。直到现在,那条腿还是跛的。
就像直到现在,母亲还胆小怕事一样。
当年外公怕母亲再胡思乱想,就给她物色对象,叫她早点嫁人。
本来看中母亲的人家有很多,自从母亲在学校闹过、离家出走还摔断腿后,门庭顿时就冷落了。
大家都觉得母亲个性太强,性格不好,不听话,何况还断了一条腿,干活都受影响。
最后找来找去,找到父亲。
父亲大母亲十一岁,家里条件不好,好在稳重踏实,也读过书。
父亲很闷,不善交际,本来没有相亲的打算,被熟人硬拉了去,见了母亲就移不开眼了。
结婚后,父亲对母亲很好。母亲生下我后,靠着激素带来的母性也更加安分了。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是一种简单的相互陪伴的关系。母亲多年守在家里,变得无比依赖父亲,和当年那个张扬恣意的女孩相比,确实是判若两人了。
父亲被工人打的那天,母亲勇敢了一次,但那勇敢是有凭依的,就像是狐假虎威一样。
父亲不是「虎」,也没有「威」,但父亲在,就会让母亲有安全感,即便父亲被打得那么丢人,旁人都觉得他是笑话。
我曾以为,生活再如何艰难也不必怕,我有爸爸,有妈妈,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
可那场爆炸事故毁掉了我小小的愿望。
父亲走后,我一度不知道生活该如何继续。
但母亲骨子里还是不服输的,她逼着自己振作起来,鼓起勇气走出家门。
我哭着坐在地上撒泼,拖着母亲的手不让她走。父亲的离去让我患得患失,我害怕又会失去母亲。
母亲说,阿洄,日子还得过啊。
母亲先后找了两份工作,一个是早餐店,一个是裁缝铺。早餐店作息太辛苦,不便于照顾我;裁缝铺伤眼睛、费精力,她本身体质不好。
而且这些工作都赚得少。
当地还是烟花产业最赚钱,镇上一半人都在烟花厂工作,所以母亲最后还是进了烟花厂,做一名流水线女工,我也可以进厂里的托儿所。
母亲知道我缺乏安全感,所以总是把我带在身边;晚上也陪着我睡,给我讲故事。
我常常夜半惊醒,猛地坐起来看向窗外。
天空分明是空荡荡的,我却再次看到那些烟花,而后大哭不止,像是一场漫长的视觉残留。
母亲安抚我无果,只好带我去县城咨询医生。可小地方的医生不看心理问题,建议她带我去市里大医院看,再配点药吃。
母亲摇头说,这么小就吃药不好,留下这种记录也不好。
于是母亲决定自己来。
她对着书自学心理学,在与我交流的过程中逐步摸索方法,日复一日地开导我。
最了解孩子的莫过于母亲,最信任母亲的莫过于孩子,母亲亲自对我做心理干预是有一定优势的。
在母亲的帮助下,我慢慢走出来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年。
外公怕母亲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会被人欺负,又给母亲张罗了几次相亲,母亲也一一去看了。
但母亲还是黄花闺女时就被人嫌弃,现在带了我这个拖油瓶,又出过父亲那种惨剧,更没有好人家看得上,只有一些好色之徒特别起劲。
母亲也想找个依靠,每次相亲都去看。旁人颇有微词,觉得母亲看着柔弱心肠硬。
我理解母亲没有安全感,但也对母亲的做法很有意见。好在最后都没有下文,因为相亲对象基本都不诚心。
只有一个比较诚心的,我叫他张叔叔。他温和友善,和父亲气质很像;条件也不错,在镇上做粮油生意。
我对张叔叔的印象还可以,但母亲和他最终也没有下文。
相亲都失败了,骚扰母亲的却有不少。
有一天傍晚,母亲下了工带我回家,走在路上就被村上两个游手好闲的懒汉缠上了。
他们拦着母亲不让她走,母亲本就跛脚,也难以挣脱。
我拼命拉拽他们,却被一把推倒在地;我爬起来朝路上呼救,可是过路的人要么行色匆匆,要么看笑话。
我恨得要命,想去找卢警察又来不及,于是哭着一路跑回家,拿了把刀再赶过去,一心想杀了那两个人。
不过等我赶到时,母亲已经被人解救了。
还是陈殊。
他刚好路过,抬腿两脚把那两个懒汉踹到了水沟里。
陈殊替父亲解过围,也替母亲解过围,他看着坏,其实人还不错。
我本以为母亲会像在葬礼上一样,亲切地喊他「陈哥」,对他感激涕零,但母亲看也不看他,低着头整理好衣服,就带着我走了。
想想也是,陈殊踹人的模样多狠啊,看着就让人害怕。
或许母亲早就看穿了陈家父子的本质,不想和他们牵扯太多。若非不得已,她也不会去烟花厂打工。
烟花厂看着是个光鲜亮丽的地方,实际却没那么简单。
以前镇上就出过一件事,烟花厂一个工人莫名其妙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和厂方脱不开干系。
陈广、陈殊父子在当地势力很大。陈殊不光自己能打架,手下还豢养了一帮打手,没人敢惹他们。
陈殊出手相助,看似是好心帮忙,其实他只是喜欢看别人害怕他的样子罢了。
好在那之后,也没人敢欺负母亲了。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那几年,国家的发展日新月异,烟花厂乘着东风也扩张得很快。
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量每年倍数增长,厂房都来不及扩建。母亲和一众工人天天埋头在流水线,忙得不可开交。
陈广野心勃勃,生怕慢一步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于是抓紧时间调整战略;陈殊也经常出去考察市场,全国各地跑。
我们县城的主要产业是烟花,原本是烟花厂一家独大,其他都是小作坊。为了满足更大的市场需求,那两年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了更多的小作坊,没日没夜地开工,一刻也不愿意掉队。
看着热热闹闹,其实都是烟花厂扶持起来的,都为烟花厂打工。
这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结果。
夏季炎热,生产烟花不安全,按照监管规定,夏季是必须停工的,烟花厂是大企业,肯定遵守规定。
但小作坊就不一定了,很多连生产许可证都没有,更不会在乎那些条条框框。它们藏在山林里偷偷生产,监管部门找都找不到,自然没法管。
光是那一年夏天,我就听见山林里传来过三次爆炸声。每一次都让我一个激灵,浑身发抖。
烟花产量多了,又需要仓库存放,但仓库也来不及建。
所以烟花厂就租了很多村民家的自建房,改造后作为仓库。
烟花毕竟是易燃易爆的危险品,存放在家里是有很大的安全隐患的,没人愿意堆在自己家里。
但厂方带着打手上门谈生意,就没人敢说不愿意了,最后不光租了,租金还谈得很低。
隔壁男孩那一家,对着我们母女气势很足,一见厂里的人来就像鹌鹑一样,最后大半个房子都被迫当作仓库出租了。
我家房子盖得小,除了住处和一个地窖,再没有别的地方。地窖潮湿,肯定放不了烟花,所以我们勉强躲过一劫。
可是放眼整个小镇,这样做迟早会出事。
1998 年初,过年的那几天,隔壁传来一声炸响。
随后是那个男孩痛苦的哭嚎声。
他想去仓库里找个小型烟花玩,结果出了事故。
他一直说我父亲是小偷,还嘲笑我母亲是跛脚,结果他因为偷烟花被炸坏了左腿,也成了跛脚。
邻村也有几户人家出事,不是事故,而是烟花受潮。
厂方来取时发现货物毁了,不由分说就打人,打完人会赔医药费,但村民也得照价赔偿烟花钱。赔的烟花钱比拿到的医药费更多,最后就是人也伤了,钱也没了。
那一年,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烟花生产排出的废气污染了空气,烟花试放带来的烟尘也遮住了蓝天。
我走上街头,总能闻到一股火药味,既是字面意思,也有引申含义。
所有人都在烟花的爆炸声中提心吊胆着。
我曾问过卢警察,为什么世界变得这么可怕,烟花把我父亲炸死了,看起来也要把这个镇炸死了。
卢警察神情落寞,他说他只是个小警察,很多事他也无能为力。
他嘱咐我好好学习,考出大山去,带着母亲永远离开这里。
我们是能离开,可父亲只能永远留在这里了。
……
1998 年,我 7 岁,刚上小学一年级,距离考出大山还有很久的时间。
因为家里发生过太多事,我的性格发生了极大转变,不爱说话,又渴望别人找我说话,心理状态非常拧巴。
可是同学们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小镇就那么大,班上同学的父母都知道我家的事。他们觉得我家太复杂,就让自家孩子少和我来往。
有什么活动从来没人叫我一起,有零食分从来不会分到我头上。
我被同学们孤立了,在班上存在感很低,只是因为成绩好,偶尔会被老师提及。
晚上吃饭时,母亲做了我最爱的香葱炒蛋,可我闷闷不乐,没有胃口。
母亲问我发生什么了。
发生的事太多了,但又都是小事,我无从讲起,只好说,他们都不喜欢我。
母亲坐到我旁边,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她说:「他们的喜欢很重要吗?你就算再受欢迎也总有人不喜欢你,被一个人不喜欢和被一堆人不喜欢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我们不在意的人。
「这些人,等你小学毕业了就会换一拨,初中毕业了又会换一拨,人的一生要换好几拨,只有真正重要的人才会留下来。不必太在意,现在有妈妈喜欢你就够了。」
母亲的目光很笃定,肩膀上传来的温度令人安心。她说得也有道理,但我还是听不进去。
真正身处那个环境,想要不在意是很难的,我不是个洒脱的人。
一个学期过去后,我原本只是不爱说话,最后直接变得孤僻了。
向外得不到回应,于是我开始向内求。
上课时,我经常走神,经常在想假如父亲还在该有多好。
于是又不自觉地回想起两年前的冬天,那场发生在烟花仓库的爆炸事故。
或许是当年受了太大刺激,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我淡忘了当年的感觉,不觉得那么痛苦了。
但有一种感觉与日俱增,我觉得我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就发生在 1996 年的爆炸前与爆炸后。
我不断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越想不起来就越纠结,越要一直想,到最后都魔怔了。
有一段时间,我在家写作业时,总能听到家里有声音,悉悉索索的,好像哪里躲着人。
那声音既让我害怕,又让我好奇。我到处寻找声音来源,最后止步在我家地窖门口。
我家地窖是个很隐蔽的地方,我怀疑声音是从地窖出来的,可是我不敢打开那扇门。
我从小就害怕地窖,那里面很黑,是个幽闭的小空间,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
那种地方只能用来储存食物,怎么可能躲着人呢?
我听着那不知是现实还是幻觉的声音,终日惶惶不安。
母亲再一次发现我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如实告知。
母亲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说我太封闭自己了,不能再想了,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放松一下心情。
母亲腿脚不便,没法带我出去玩。刚好那几天卢警察休假,她便拜托卢警察带我出去玩一天。
一天时间去不了远地方,卢警察只能带我到邻县爬爬山。邻县和我们县城一样都在山区,风景大差不差,但出去走走确实会放松很多。
回家后,我的情况就好转了。
我知道这种事很离奇,但我其实不愿意承认那是幻听。
某一刻,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些声音,有没有可能是父亲?
是父亲的幽灵,或者是……父亲其实没死?
当年那具焦尸被烧得面目不清,凭什么认定那就是父亲呢?
我把我的猜想告诉母亲,但母亲叫我不要胡思乱想。
「你爸爸死了,被烟花炸死了。」母亲无情地说,「人要向前看,不要总是困在过去。你最近神神叨叨的,就是因为一直在想这事吗?」
我低着头不言语。
「如果妈妈也像你一样,成天想爸爸,没有心思工作,自己欺骗自己,我们母女俩要怎么生存下去?阿洄,不准再想过去的事了,你必须专注自身,努力学习,才能变得强大起来。」
我也是个死脑筋,我无法接受,「为什么?为什么那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妈妈,你真的已经放下了吗?」
1996 年的那一夜太漫长,我曾以为天永远不会再亮了,父亲死了,那天一定是世界末日吧。
可天还是亮了,时间没有因父亲的离去而停留,照旧不慌不忙地继续流淌,一晃竟也过去了两年。
这两年母亲做了几份工作,最后留在了烟花厂,每天都很辛苦;我上了小学,成绩很好可我一点也不开心,现在成绩也开始下滑了。
父亲走后,生活即便能继续也是阴云不散的,就和外面的天空一样。
所以那件事怎么可能就这样过去呢?
母亲深深地看着我,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叹了口气。
「阿洄,日子还得过下去,这个世界不是围着我们家转的。」母亲沉声道,「你的眼睛要向前看,要努力学习,认真生活,爸爸在天上看见了才会觉得欣慰。等你考上大学,离开了这里,就会见识到更大的世界。你去看看***的雪山,去阿根廷看看大瀑布,或者北极极光什么的,你看到那些壮观的景象,就会知道人有多渺小。这个世界有它自己运转的规律,人死不能复生也是世界的规律。与宏大的世界相比,你那些天真的想法简直是微不足道,只能骗骗自己。」
我辩驳道:「你说的那些地方也不过是你从书上看来的,你也没有亲眼见过,凭什么就认定那些事情大,我的事情小呢?我不想关心世界的事,我只关心我们家的事。」
说完我不等母亲回答,就跑了出去。
跑到家门外,又忍不住回头看。
看到母亲陷在黄昏的阴影里,沉着肩膀,很落寞的样子,于是又有些自责。
我知道母亲一人挑起养家的重担,每天跛着脚上流水线,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很辛苦,我也体谅她。
母亲每次教导我的话,也都很有道理。
但我不想就这样与过去作别。
这两年,我觉得母亲变了很多,和葬礼上小声反驳旁人的母亲不一样,和唯唯诺诺收下抚恤金的母亲不一样,和以前胆小柔弱依赖父亲的那个母亲更是完全不一样。
反而很像是我从别人口中听说的样子。
或许失去了依靠,她又变回了更久以前的她自己。
她想离开这里,她渴望外面的世界。
她总会在工作之余看书、听收音机,通过各种有限的渠道了解外界。可她一个跛脚,又能走多远呢?
逃避过去,逃避现实,一双眼睛只看着未来,这不也是一种自欺欺人吗?
我对母亲做回她自己没有意见,但她不能阻止我做我自己。
我还是想着过去,越来越孤僻,无法走出内心世界。
但我毕竟还小,往往不经意间一个外力作用,就有了转机。
那是发生在 1998 年底的小插曲。
1998 年 12 月的一天,课间,我正在走神,忽然听到门口一个声音喊——「钟洄!」
我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就看见班上最活跃的那个男生高高举着一个漂亮的盒子,跑到我桌前。
那盒子是红色的,上面绑了绿绸带,就像童话里的礼物盒子,在灰蒙蒙的冬天里显得那么亮眼,一下子吸引了全班同学的注意。
大家都「哇!」地一声围过来。
男生把盒子递给我,急切地说:「门卫叫我带给你的,说是有人给你的礼物,快看看是什么!」
「快看看!」
「快打开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地催促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用一种好似跟我很熟的口气说话。
但我没功夫管这些——竟然有人送给我礼物,是谁呢?
在众人期盼的眼光中,我心跳如雷,郑重地解开了绿绸带,打开了红盒子。
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水晶球。
水晶球中央有一只戴着红围巾的小老鼠,小老鼠抱着一大块奶酪,抬头看天空,很惬意的样子。
只要一晃动,水晶球里就会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像梦一样。
我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东西,不敢相信是送给我的——凭什么是我呢?
同学们争相传看,又怕弄坏这精致的礼物,传了一圈就小心翼翼地还给了我。
礼盒中还有一封信,写着「钟洄小朋友收」,我这才笃信是给我的礼物。
信中写道——
亲爱的钟洄小朋友:
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希望你健康快乐地长大!
圣诞老人
竟然是圣诞老人送的礼物。
在此之前,我只是听说过这个节日,我们小镇没那么洋气,从来没人过圣诞节。
可我竟然收到了圣诞老人的礼物,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收到了。
同学们都羡慕极了。
我把礼盒又郑重地包好,藏进书包里,晚上带回家给母亲看。
母亲也很惊奇,拿着水晶球仔仔细细端详,连声赞叹,说她也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这肯定是大城市才有的。
母亲说,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离开县城,就是外公带她到城里的医院接断腿,所以她对城里的印象只有冷冰冰的医院、难闻的消毒水气味,只有痛苦的回忆。
她从小憧憬的外面的世界,仅此而已。
我觉得母亲的格局还是小了,不管是小镇,还是县城,还是大城市,都是世俗的,这可不是世俗的东西,这是圣诞老人的礼物。
母亲若有所思,嘱咐我收好。
我便欢欢喜喜地把它放在床头,每天看上好几遍。只要看见它,我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在班上渐渐开朗起来。同学们也开始找我说话了,毕竟我是圣诞老人选中的小孩。
小孩子都相信有圣诞老人的,不是吗?
这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离奇的事,它让我摆脱了被孤立的窘境。
人一旦能好好地活在当下,就不会被困在过去了。
……
1999 年,是准备跨世纪的一年。
尤其到了下半年,举国上下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各大城市、各行各业对烟花的需求都急剧增加。最后跨世纪的那一天,全国要放掉多少烟花更是不可估量。
可这样喜庆的一年,我们小镇却变得愈发死气沉沉。
烟花厂几乎全年都是订单爆满。陈广斗志高昂地放出口号——「开足马力!奔向二十一世纪!」
于是镇上的主厂房,林间的小作坊,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日夜开工。生产进一步扩大了,烟花造得更多了,
每一天,成箱成箱的烟花填满一个个仓库,而后一辆辆货车开进山里,再把一个个仓库搬空。周而复始。
整个小镇都被压得喘不过气,只有烟花厂在疯狂赚钱。
钱多了,能办的事就多了,陈家的势力越来越大,俨然成了这里的土皇帝。即便很多人不满他们的做派,也还是有更多拥趸前赴后继。强者为王,这是自然界的法则。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当时谁也想不到,他们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到了 9 月份,天气仍然炎热,山林里的小作坊正如火如荼地生产时,镇上忽然来了很多外地领导,还有本地的县领导作陪。
消息很快传开来,是省里来的检查组,来突击检查烟花安全生产情况,但又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紧接着,省里的公安也来了。
我们县城在山区,地处偏僻,小镇又藏在山坳里,非常闭塞。这对父子在我们小镇作威作福多年,都很难惊动外面。
但终究邪不压正。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坏事做得多了,败露的风险就大了,最终惊动了省里的检查组。
他们此行就是专门针对烟花厂的,不仅要检查烟花的生产,更要清算陈广父子的所作所为。
省里来查,纸就包不住火了。
烟花厂厂长陈广,暗中扶持没有生产许可的小作坊制造烟花,引起了多次生产事故,构成了非法经营罪、生产销售不符合安全标准的产品罪、重大事故责任罪;
此外,陈广父子这些年不断扩大势力,欺压百姓,更是犯下了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寻衅滋事罪等等。
陈广被打得措手不及,只得伏法认罪,而他的儿子陈殊却不知所踪。
陈殊这两年经常外出考察市场,上一次回县城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至今未归。或许在外面听到了风声,他也不敢回来了。
那几天,省里来的警察在街道上、山林中来来往往,收集证据。
村民们躲在家门后暗暗看着,不敢作声,但小镇上空已经久违地出现了蓝天。
直到陈广被拷上警车的那一刻,大家藏在心中的快意才终于摆在了脸上。
烟花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
烟花厂在小镇上存在了十五年。十五年的时间,从建厂到覆灭,从一家良心企业到黑社会组织,那偌大的厂房和漫山遍野的作坊见证了陈广欲望膨胀、良心变黑的全过程,也见证了小镇许许多多人的悲欢。
新年的烟花升空的那一刻,人们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座昔日鼎盛如今寥落的工厂,扬眉吐气的同时,也不免感慨万千。
但,腐坏的东西总要留在过去,新世纪才会有新气象。
陈广的烟花厂开足了马力,最终也还是没能奔向二十一世纪。
……
可是陈殊去哪儿了呢?
早在突击检查行动之前,镇上的人就听说陈广在找陈殊。
因为陈殊以往出去考察一趟,不超两个月就会回来,而那次却离开了很久,也很久没有消息。
那时候信息闭塞,交通不发达,买车票也不实名,要在全国范围内找一个人,难如大海捞针。
陈广风风火火找了几个月,音讯全无,然后检查组来了,一时自顾不暇,也没功夫管陈殊去哪儿了。
大家都觉得,陈殊是提早听到了风声,害怕被抓,于是这个大孝子先跑了,留下他老子一头雾水地迎接检查组。
警方也难觅其踪,于是陈殊被列为了在逃通缉犯。
直到一年后人们才发现,原来陈殊并没有跑远,甚至都没离开这个小镇。
……
2000 年夏天,汛期的雨水自山林高处倾泻而下,日复一日地冲刷。
几块破碎的残肢就这样被冲到大路上,把过路人都吓坏了。
那是一起残忍的杀人分尸案。
由于分尸程度不高,尸块都是大块的,掩埋的位置也接近,警察顺着雨水冲刷的路径沿山搜寻,很快又找到了几块,基本能拼成一个完整的人形。
母亲去接我放学,我们经过那条路时,正看见警察抬着担架从山上下来。
残肢在担架上拼好了,上面盖了一块白布,但边缘还是露出来一些,触目惊心。
母亲赶紧遮住我的眼睛,就像当年那具焦尸被抬出来时一样。
但其实经历过爆炸一事,我对这种场景的接受度已经变高了,看到这具尸体也并没有感到很惊骇。
只是在母亲遮住我眼睛的前一秒,我无意间注意到白布边缘露出的被害人的右手,少掉了半截小拇指。
当时我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记得这一幕而已。
警方很快确认了尸体身份,这被杀害分尸的被害人正是陈殊。
尸体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在颈部,凶器是普通的家用尖刀。
分尸的凶器是劈柴用的斧子,也是家庭常用的。
现场没有找到凶器。
根据尸体***情况判断,他死于两年前。
1999 年陈广被抓前,他的儿子就已经死了。
时隔两年,陈殊的尸体才重见天日。这两年山间不知刮过多少风,下过多少雨。这场雨也下了好几天,把现场冲刷得干干净净,找不到有效证据。
当地山多树密人少,适合行凶的地方很多,也无法找到第一现场。
那年头技术水平跟不上,警方查案主要还是从被害人的社会关系入手,走访群众,排查重点人员。
这种查案方式在以前的农村非常高效,因为邻里关系密切,家长里短、新仇旧恨一查便知。
但假如遇到无差别杀人犯,这种方法就失效了,因为犯人根本不在被害人的社会关系中。
邻省一个市那几年连续发生了多起恶性犯罪事件,几个被害人之间没有交集,社会关系都很简单。犯人随机下手,是典型的无差别杀人。即便在现场发现了犯人的指纹和 DNA,更是在该地区排查了超十万人的 DNA,还是没能侦破。
有证据尚且如此,本案都找不到证据,更是难上加难。
重心还是只能放在社会关系上,可本案另一个问题在于,陈殊的社会关系太多太乱了,几轮走访排查下来,憎恨陈殊的人不在少数,有动机的人一大把,但都没有切实证据。
去年省里刚来整顿过,又涉及到旧案的通缉犯,警方十分重视,查案也很审慎,审了很多人,最后都不了了之。
没有人知道,当年陈殊是怎么突然失踪的,最后见了什么人。
所以这案子,就一直搁置到现在。
陆律师,您手头这桩发生在 2000 年的杀人案,就是我刚才说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