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麒麟是第二个到的,等阿姐打扫完,便叫妻子王小梅摆出自家带来的几样小菜,配上几种水果,再倒三杯酒,摆三副碗筷。其中两副给墓穴的两位主人,剩下一副给土地公公。
徐麒麟年轻时候做生意,最讲究这些,摆好贡品,又拿了一小碟红漆给儿子徐钧钧,再递过去一支毛笔,让钧钧把墓碑上二老的名字描一遍。
徐钧钧是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来的,小的他还抱在手上,嫌麻烦不想接笔,说:“干嘛要我描?”
老三徐麒鸣听见,拉过自家儿子,说:“钧钧不描,那斌斌描。”
徐麒麟跟他客气,说:“不用不用,还是钧钧描。”说完又跟自己儿子做个表情,啧一声,轻道:“好——的。”
那个重音落在“好”字上,像是暗示着某种神秘力量。
徐麒鸣老婆陈寿珍在旁边嘀咕:“斌斌也是孙子,也可以描的吧……”
徐麒麟只当没听见,眼神催促王小梅把孩子接过去,毛笔已经塞到徐钧钧手里。
徐玲娣自认是外人,跟丈夫凌建国站一边看热闹。凌田的母亲凌捷也只是轻…
四月四日,清明节,学校放假,凌田去海湾陵园看望她的阿太。
阿太是她外祖母的母亲,母亲的外祖母,也就是她的曾外祖母,上海话里叫阿太。太奶、太爷、太婆、太公都是阿太。反正活到这个辈分,性别已经不重要了。凌田从小被大人教这么叫阿太,直到阿太去世,名字刻到墓碑上,她才知道阿太其实叫俞菊芬。
阿太走的时候九十五岁,超过同城女性期望寿命十岁,算是小高寿。也没得什么迁延不愈的病,前一天晚上睡下去,第二天早晨叫不醒,干脆又干净,自己没吃大苦,孩子也不受累。再加上生了一女两儿,孙辈绕膝,四世同堂,阿太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全福老人,生前总被夸福气好,办丧事是喜丧,身后也被相信一定会庇佑子孙。
阿太的第一个孩子是凌田的外祖母徐玲娣。作为大阿姐,徐玲娣最早来到墓园,扫地,拔草,擦墓碑。但因为是女儿,每年清明主持祭扫的还得是老二徐麒麟。上海的公墓过去可以烧纸钱和锡箔,那时候就有种说法,只有儿子儿媳烧的老人才收得到,女儿烧的没有用。
徐麒麟是第二个到的,等阿姐打扫完,便叫妻子王小梅摆出自家带来的几样小菜,配上几种水果,再倒三杯酒,摆三副碗筷。其中两副给墓穴的两位主人,剩下一副给土地公公。
徐麒麟年轻时候做生意,最讲究这些,摆好贡品,又拿了一小碟红漆给儿子徐钧钧,再递过去一支毛笔,让钧钧把墓碑上二老的名字描一遍。
徐钧钧是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来的,小的他还抱在手上,嫌麻烦不想接笔,说:“干嘛要我描?”
老三徐麒鸣听见,拉过自家儿子,说:“钧钧不描,那斌斌描。”
徐麒麟跟他客气,说:“不用不用,还是钧钧描。”说完又跟自己儿子做个表情,啧一声,轻道:“好——的。”
那个重音落在“好”字上,像是暗示着某种神秘力量。
徐麒鸣老婆陈寿珍在旁边嘀咕:“斌斌也是孙子,也可以描的吧……”
徐麒麟只当没听见,眼神催促王小梅把孩子接过去,毛笔已经塞到徐钧钧手里。
徐玲娣自认是外人,跟丈夫凌建国站一边看热闹。凌田的母亲凌捷也只是轻轻哼笑了声,旁观自己那两个三四十岁的八零后表弟像小孩一样被大人拉来拉去。
而凌田只想快点结束。她实习的部门最近正在赶一个项目,昨天
deadline,所有人一起加了个大夜班,她凌晨三点才睡,这时候正困得神志恍惚。又碰上个初春雨后的阴天,滨海的陵园里空气格外湿冷,海风吹得她骨头缝里都疼。她戴上卫衣兜帽,裹紧了棒球外套,徐玲娣让她鞠个躬,她就鞠个躬,让她拜一拜,她就拜一拜。
但感情还是真挚的,凌田一直觉得自己是阿太最喜欢的第四代。从前她每次去阿太那里,阿太都会偷偷给她吃的,临走还非要给她坐车的零钱。
阿太有青光眼,去世之前好几年已经不大看得见,脑子却很清楚,从这里到那里走几步,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床头柜上的饼干听,枕头底下的小荷包,窸窸窣窣地摸索,然后再用干瘦的一双小手塞什么宝贝似地塞到她口袋里,轻声在她耳边叮嘱,勿要告诉伊拉。虽然给的都只是很小的东西,却也是独属于她们之间的秘密。
勿要告诉伊拉,她想着那句话,像是又听到阿太的声音,低头闭目,在心里说:阿太,我来看你了。
徐麒鸣退休前是个国企小领导,最喜欢给人上课,见她拜的时候双手合十,过来纠正,说:“你这是拜菩萨的动作,拜亲人应该这样。”说完便给她做示范。
凌田放弃思考,听话学习,重新拜过。
全部流程很快走完,徐麒麟又叫王小梅收拾起祭拜的食物,水果分了一人一个。
一根香蕉塞到凌田手上,凌田毫无胃口,摇头说不要。徐玲娣替她接了,装进她书包里,也用那种表情和语气说:“好——的。”重音落在“好”字上,暗示着某种神秘力量。凌田只好收下,但还是有些怀疑,作为女儿的女儿的女儿是否能接收到这股神秘力量。
扫墓任务完成,一大家子人一起出了陵园往停车场走。
徐玲娣走在后面,见凌田缩头缩脑,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袖子,本意是想看她衣服穿得厚薄,但这一把捏下去,险些没能捏到她胳膊。
徐玲娣问责凌捷:“田田怎么好像又瘦了?”
凌捷没来得及回答,徐钧钧的老婆金晶倒是听见了,在一边附和:“真的,我刚刚看到她吓了一跳,怎么瘦了那么多?我是想瘦也瘦不下来……”她生第一个孩子之后就没再上班了,前几年追了二胎,花了不少钱在产后恢复上。
徐麒鸣插嘴给她们上课:“现在女孩子都减肥,其实男的不喜欢这么瘦的,你这样就挺好,田田太瘦了……”
徐玲娣跟着说凌捷:“你不要老是忙工作,多关心关心你女儿。”
凌捷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徐玲娣见她这态度,手搭上来,还想继续追究她的饲养责任。
凌田从小不爱吃东西,一碗饭可以吃到天荒地老。徐玲娣看见,总会追着喂,也要求凌捷照做。凌捷却觉得小孩子之所以不爱吃饭,就是大人喂饭喂出来的。每次说起这个话题,最后总会发展到徐玲娣哭诉她没良心,自己辛苦帮她带孩子还带出罪过来了。
时间久远,凌田早已经分不清追着喂饭和不爱吃饭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只怕她俩又为这事吵起来,赶紧解释:“我最近实习,又要赶毕业设计,可能是瘦了点吧,忙完这一阵就好了。”
徐麒麟一向是大家长的派头,圆场笑说:“田田是我们家第四代里的大阿姐,眼睛一眨,也要大学毕业了。工作找到没有?还是继续读研究生?”
凌田尴尬笑笑,说:“差不多了。”
徐麒麟又问:“去哪里啊?”
凌田说:“一家游戏公司。”
徐斌斌三十七八仍旧是游戏爱好者,也跟着问:“哪家哪家?”
“我们田田去的当然是大厂,学校差一点的连简历都不收,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大厂是徐玲娣学到的新词汇,具体叫什么,听过就忘了,但显摆的机会不能错过,在旁边催凌田,“田田,你进了啥公司,讲给舅公和舅舅听。”
“射月。”凌田说了公司名字。
她是美术生,在
A
大美术学院念动漫专业。根据院方公布的数据,这个专业的学生毕业之后大多会去做游戏美术设计或者影视后期方面的工作。她也不例外,从大三暑假开始,就在那家游戏公司实习。工作繁琐无趣,但她大约做得还算不错,清明假期之前,公司刚给她发了正式留用的
Offer。
徐钧钧这几年接班了父亲的小生意,言谈间总是一副样样都懂的样子,说:“喔唷,射月啊?算是游戏行业里的头部了,听讲工资蛮高的,年薪几十万,进去就有签字费,还给员工期权,等哪天公司上市,直接财富自由。”
徐斌斌也插嘴,说:“那我们以后玩射月计划有啥优惠不啦?”
“没有没有……”凌田听得尴尬,赶紧澄清,“我不是核心岗位,而且还是实习生。”
什么期权啊财富自由啊,她级别差得太远,只是用户界面设计组里最小的小土豆。
徐麒鸣又来给她上课,说:“企业太辛苦,不稳定,小姑娘最好还是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编。你这个专业,可以去那种街道群众艺术馆、青少年活动中心做美术老师,轻松又体面,以后还能教自家小孩,出去相亲特别吃香。”
徐玲娣听了有点不开心,明里捧着,暗下阴阳,先附和:“那倒是,就像我们凌捷,公司里上班,人家都叫她凌总,钞票赚得不少,但就是忙得要命,动不动加班出差,家里也顾不上。”再反问,“你有关系不啦?帮我们田田想想办法。”
徐麒鸣退休好几年,最后一点能量已经在解决儿子工作的时候用完了,办法自然是没有的,嘿嘿笑笑,说:“田田
985
毕业,哪用得着我想办法?男朋友有了不啦?这个倒是可以叫斌斌介绍,他们机场条件好的男孩子蛮多的……”
这下徐玲娣倒是有点感兴趣了,转头问徐麒鸣:“有编制的那种有不啦?合同工不要。人也要长一点,起码一米八十五以上,我们田田个子高……”
凌田叹气,打起精神紧走几步,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去睡觉。
好不容易走到陵园外面,一大家子人分散成小家庭,上了各自的车。
徐钧钧开一辆卡宴,徐斌斌刚换了奥迪,而凌捷还是那辆开了七八年的尼桑轩逸,叫徐玲娣想起女婿田嘉木去年新买的奔驰
GLC。
那辆奔驰提回来,小田便开着送她去老年大学。徐玲娣挺满意,车里车外拍了好几张照片,虽然已经发过朋友圈,但还没在亲戚面前当面展示过,不免有些遗憾。
等上车坐定,她开口问凌捷:“你大舅舅刚刚还在讲,怎么不看见小田?”
凌捷在手机上收着工作邮件,没抬眼,回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今天上班。”
徐玲娣埋怨:“国定假上什么班啦?家里扫墓也不来。”
凌捷说:“他客户那里有事情。”
徐玲娣说:“客户不放假啊?”
凌捷说:“外国客户,人家知道什么是清明节?”
徐玲娣语塞,但还不是很相信,憋了会儿又开口道:“你们不要是又吵相骂了吧?少年夫妻到现在年纪一把,弄弄要退休了,吵啥吵啦?”
凌捷放下手机,转头看着母亲反问:“谁吵架了?吵也是你说的,然后又叫我们不要吵,话都叫你一个人讲完了。”
凌建国呵呵笑,直觉女儿道出他心声。
徐玲娣不服,还是问:“那为啥不来啦?”
“慢点再讲,好了吧。”凌捷发动车子开出去,闭嘴不再多言。
凌田在旁边听着,心里却自有判断,爸妈八成又吵架了。
他俩也不是没吵过,早几年闹到要离婚,后来不知怎的又和好了。但这一次父亲连家里扫墓也不来,估计吵得挺厉害。只是他们一向拿她当小孩子,以为这些事她都不知道。她今天也真有点不舒服,才刚上路就觉得晕车了,完全没力气管闲事,在徐玲娣嗡嗡嗡的说话声中,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些,头枕拉到一边,靠着车窗睡过去。
回城路上一个多小时,等她迷糊醒来,外公外婆已经下车。她看看窗外,快到她学校了。
凌捷转头瞥她一眼,像是想起刚才在墓园的对话,忽然问:“你现在几斤?”
“几斤?”凌田给问住了,“九十多吧,好久没称了。”
凌捷又看看她,仔细端详,说:“面色倒是还可以,就是真的瘦了很多,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
这问题问出来,显然就是为了让她确认没什么。
凌田脑子里还是晕的,下意识地回答:“没有,还行。”
凌捷想了想,说:“我这几天好多事,下周还得出差,等我回来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凌田心里抗拒,她今年二十二岁,眼看就要工作了,真不至于看个病也要家长陪同。
“不用了吧,马上毕业体检了。”她找了个现成的理由。
凌捷听她这么说,似乎也松了口气:“那也行,你自己注意点,少熬夜,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别总点外卖,把薯条奶茶什么的当饭吃了。”
“好。”凌田只管答应。
她知道母亲无非就是完成任务式地关心一下而已。
他们家原本的分工是这样的——
父亲田嘉木在一家知名律所做律师,收入高,工作忙,负责挣钱。
母亲凌捷在一家快消外企的市场部工作,每月拿一份死工资,基本朝九晚六,双休保证,年假二十天,负责顾着孩子和家里的一切杂事。
直到凌田高一那年,凌捷跳槽去了前同事创立的数字营销公司,四十多岁从甲方转乙方,却也一脚踏进了这几年少有的快速增长的行业,收入不断涨上去,工作自然也忙了许多,几乎不管她了。
凌田并不怪母亲,一是因为不喜欢被管,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也没太当回事。
她从小就是吃不胖的体质,成年之后身高定格在一七二,体重最多才一百斤不到,每次逢年过节见亲戚都被这么说,凌田怎么这么瘦,太瘦了,多吃点,别减肥啊。
现在又是大四最后一个学期,眼看就要毕业了,她这几个月过得好似塑料转轮里飞奔不停的仓鼠,一边实习,一边赶毕设,经常连续几天搞到凌晨才睡,甚至直接通宵。饭当然也没好好吃,有时候一杯奶茶就混一顿。她觉得自己瘦了无非就是这些理由,现在都已经熬过去,好好休息几天自然就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