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洄的讲述(3)——
2000 年,小镇的山林中发现了陈殊的尸体。警方立案侦查,但始终无法锁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时间一晃而过,几年过去了。
2004 年,我考上了县城的初中。不算什么好学校,但起码出小镇了。
我一直记得卢警察对我说的话,他叫我考出去,离开这里。
县城离小镇虽然不远,但也是出走的开始。
陈广被抓后,烟花厂的规模缩减了不少,母亲索性辞了工作,跟着我搬到县城,租了间离我学校近的房子。
她很快在县城找了份新工作,是在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这让我们母女俩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适应初中的生活。
因为不算好学校,学习氛围不佳;又因为县城比起小镇更开放,同学们感兴趣的东西很庞杂。
他们会逃课去电玩厅打电动,会聚在厕所里唱流行歌曲、抽烟,有男生打耳钉,有女生染红发……他们用五花八门的方式打发年轻的时间。
我跟不上潮流,和他们聊不到一起,只有学习好,因此很快又陷入了被孤立的境地。
孤立又很快变成了霸凌。
我因为拒绝了某个人想抄我作业的要求,而惹到了一个小团体。
放学后,三四个男女把我堵在角落里,扇我的脸,撕掉我的作业本,说我老土要给我设计发型,而后把我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
他们走后,我在外逗留了很久,想着回去了该如何跟母亲解释。其他都好说,头发没法说。
最后肯定是没瞒住。
母亲得知后很生气,次日请了假来我学校,要见见那几个学生的家长。
她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声音冷静,目光如炬,只有垂着的手微微颤抖,比当年去烟花厂车间叫板时要强势不少。
老师不敢怠慢,马上把家长都叫来了。
那些同学看不起我,他们家长的态度更是敷衍倨傲。
母亲同家长讲道理,希望他们能管好自己的孩子,他们却说管不了。
他们觉得母亲小题大做,说都是小孩子闹着玩,不是什么大事,连道歉都不情愿。
没人理会母亲的控诉,他们只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一言我一语地,都说我的新发型好看。
最后拉扯半天,班主任从中和稀泥,让他们赔个理发钱和作业本钱,让我好去把头发修整齐,买个新本子,事情就这样了结。
我被同学合伙欺负,母亲被家长合伙欺负,但我们也确实拿他们没办法。
母亲憋屈得不行,没要他们的钱,最后不欢而散。
那几个同学对我找家长的行为很是不满,看母亲是个残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于是变本加厉地欺负我,在各种小事上恶心我,又让人抓不住把柄。
也不知是谁听说了我家以前的事,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我的日子就更艰难了。
我抗争过,据理力争过,但是没人听,我只能被迫承受那些无妄之灾。
我委屈又难过,再怎么强逼自己转移注意力,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地学习。
所以我的成绩又下降了,我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
母亲看在眼里,很心疼。我知道母亲也已经尽力了。
人生就是这样吧,很多事我们都无能为力。
我想,干脆就不要上学了,和母亲一起去电子厂打工吧,还能帮母亲分担一些生活压力。
可这个想法才刚露出苗头,忽然有一天,世界又风平浪静了。
那些同学不再针对我了,走路都避着我走,表现得很怕我的样子。他们家长也一个个赶来学校给我道歉,讲话都客客气气的。
一时间班上没人敢和我说话,是一种比孤立更极端的境地。
这又是一件离奇的事。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总之我又回到了正轨上。
幸好还没跟母亲说我想退学去电子厂打工的想法,否则又是一通教育。
母亲一直教育我,要好好学习,心无旁骛地好好学习。
她对我的要求很高,要我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好大学,最好还能出国见见世面,这样才不枉费此生。
母亲不仅对我的要求高,对自己的要求也高。
她不满足于工厂流水线,不喜欢像机器一样做重复性的劳动。
母亲喜欢学习,喜欢动脑。空闲时,她会去县图书馆借书看,自学会计、法律等知识;做家务时也不闲着,开着收音机听听新闻,或者旅游频道;我的课本她也会翻,还学了几句英语。
她说假如我以后出国读书,她跟着去玩玩也不会给我添麻烦。
等到我初三快结束时,母亲就被调到了电子厂的科室里当财务了。
我中考成绩也很好,考上了我们市的重点高中。
2007 年,我上高一,在市里住校,母亲还住在县城。
高中毕竟是好学校,学习氛围浓厚,是我所希望的环境。同学们性格好、教养好,没人知道我家出过什么的事,对我都很友善。
当然也只是礼貌而疏离的友善。
高中同学们的兴趣爱好不仅广泛而且高雅,我只是小镇做题家,仍然融入不了集体。
同学们会很自然地谈起自己的父母,而我没了父亲,母亲又是残疾。
正值青春期,我的自卑感更甚。
因为家离得远,我只能住校,每两周才回一次家。孤独的每一天里,我都在思念母亲。
母亲似乎也知道我的处境。高一下学期,县城的房租到期,她退了租、辞了工作来到市里。
她在人民公园旁边租了个房,离我学校也不远,又在附近找了份财务的工作。
我转为走读,每天晚上回家吃饭,饭后和母亲去人民公园散步。
母亲不放过任何教育我的机会。她指着树上的蝉蜕说,毛毛虫从小到大都在树上直至破茧成蝶,蝉却要从黑暗的地里一步步爬上树才能蜕皮成长,但最终它们都能在高处相见。阿洄,每个人的人生节律不同,你要保持好自己的节奏,不要在意别人。
她又来了。
道理我都懂,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我是人,不是动物,动物全靠本能,而我有思想有感情。
母亲的话我常常听不进去,心里总要辩驳两句。但无论如何,有了母亲的陪伴,我心中的阴霾逐渐驱散了。
可是,还有一种不安感始终存在。
这几年像是按了快进键,先是搬家到县城,再是搬家到市里,走得越来越远了。
可是离小镇越远,那种不安的感觉就愈发强烈。
我复盘过去,觉得发生过太多奇怪的事,都是有头没尾的。我身边好像藏着很多秘密,像蒙了一层纱一样不清不楚。
每次问母亲过去的事,母亲总是避开话题,这让我越来越觉得母亲有事瞒着我。
……
转折发生在高二的暑假。
那年夏天,母亲要回小镇打扫老房子。以往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去,因为我学习忙。
这次我说想一起,母亲也同意了。
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家,那些熟悉的陈设布置让我触景生情,我又开始思念父亲。
我在家中来来回回地走,从房前走到屋后,每一处我都熟悉。
唯有一个地方,我很小的时候进去过一次,此后便再也没有进去过了。
就是我家的地窖。
我惧怕黑暗,从小不敢去地窖。可是这一次我经过地窖的入口时,忽然想起几年前,我听到家里有声音,好像某处藏着人。
母亲说是我精神紧张产生了幻听,但我觉得不是。
那声音就从地窖中传来。当年我不敢打开门一探究竟。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不怕黑了。
母亲正在楼上忙碌,没注意到我。我下定了决心,带上一支手电,打开地窖门,深吸一口气步入黑暗中。
地窖中阴暗潮湿,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手电筒的冷光圈出一小块视界。
一股湿冷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短短几步台阶,越往下越冷,但毕竟是夏天,也不至于阴冷刺骨。
我踩到最底下的泥地,没有实感,完全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心中忽然一阵恐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地窖里面很小,大概四五个平方。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把小椅子摆在中间。
以前冬天,母亲会把红薯、萝卜等蔬菜搬进地窖,以延长存放的时间。
后来我们搬家了,这里也空置了多年。
我贴着墙走了一圈。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地窖。过了这么多年才进来,早已解答不了当年的疑问了。
我又走了一圈,就准备上去了。
可就在这时,脚下突然「咯」地一下,踩到一个硬物。
在没有实感的泥地上,显得十分突兀。
我捡起来,借着手电的光看——
下一秒,我头脑里「嗡」的一声巨震。
我用力甩手扔掉了。
一瞬间心如擂鼓,我被吓得几乎要昏过去。
那是一截人的指骨,小手指的。
……
曾经不经意间看到的一幕,立刻浮现在眼前。
八年前,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警察抬着一具尸骨下山。
我从白布的边缘看见那尸体的右手缺了半截小手指。
而现在我家的地窖里正有半截小手指,我无法欺骗自己这是巧合。
当年夏季的大雨冲掉了所有痕迹,排查社会关系也毫无头绪。警察走访了很多人,审了很多人,搜了很多人家,最后都没有结果。
陈殊的案子一直没破。
可谁能想到,他的死竟和我家有关……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再次捡起那东西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往上爬的。
我失魂落魄地钻出地窖口,阳光劈头盖脸地一照,照得我头晕目眩。
缓过神来,就看见母亲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将那截指骨紧紧握在手心,局促得不敢看她。
地窖里发生过什么,母亲不可能不知道。
这么多年,她到底隐瞒了多少秘密?
我一时间不敢探寻这问题的答案。
我觉得母亲的神情很陌生,嘴角冷冷地垂着,很庄重,眼神又是悲凉的。
我以前见过母亲这样的表情,那是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感觉……
那一刻,某个死去的记忆回来了。
我猛然回想起 1996 年烟花仓库爆炸的那个夜晚,被我遗忘的一个细节。
当年我惊醒后,在窗边看了一会烟花,就忍不住哭了。母亲带着我,跟着人流一起去塘口仓库。
但我想起来了,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在家的。
那夜我走出房间,正看见母亲从外面开门进来,当时她站在门口看着我,也是这样庄重而悲凉的神情。
她没有多说什么,走过来帮我穿外套,带我出门去。
她原本是庄重的、冷静的,在路上却逐渐开始急迫起来,哽咽起来。邻居们都在劝慰她,但其实她是装的。
事故现场满是火药的味道,但是到达现场之前,我就已经闻到了那个味道。
很细微的,是母亲身上传来的。
那是因为爆炸发生时,母亲就在塘口仓库。
这样一段记忆,我原本是有的,但看见父亲的尸体后我受了刺激,当时没再关注这件事。
事后我也没怀疑过什么,可母亲还是干预了一个五岁孩童的心理,叫我遗忘了它。
……
现在母亲朝我走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来难言的疼痛,我想往后退,还是忍住了。
我屏住呼吸,终于艰涩地开口,问她:「妈妈,是你做的吗?」
是你做的吗?
那场仓库爆炸事故,还有地窖中的陈殊……
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死死地把母亲看着,盯住她每一个细微动作。
好在最终,母亲摇了摇头。
我松了一口气,摊开手掌,给她看那截指骨。
「妈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母亲轻声叹气,按住我的指尖,让我的手再次紧握。
她说:「回家再说。」
我们无暇再收拾老房,母亲关好地窖,锁好门,带着我回到市里的家。
当天夜里,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母亲终于松了口。
她说:「阿洄,一代人有一代人要背负的东西。本来你爸爸叫我不要告诉你的,怕你无法接受现实。现在你也大了,又发现了这东西,我确实也瞒不住你了。」
我忽然就有了一种预感。
我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爸爸他是不是……还活着?」
母亲点点头。
父亲果真没死!
那一刻,我多年的痛苦都有了出口,我一时无法承受极度喜悦带来的冲击。
人的第六感果然是很强的,当年我没有猜错。
那具仓库里抬出来的焦尸,不是父亲。
仔细想想,那具焦尸被烧得面目不清,只是身高体型相近,凭什么就认定他是父亲呢?
当年我把我的猜测告诉母亲,母亲把我教育了一顿又转移话题,现在想来不免有些反应过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