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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广钟洄陈殊小说在线阅读:第2章

第2章

时间:2025-04-18 08: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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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洄的讲述(1)——

这一切要从我的父亲和烟花厂讲起。

我仍对父亲有印象,他脾气温和,性格沉稳,不张扬。

母亲在很小的年纪就嫁给了他,很快有了我。他们的关系不温不火,就和很多平凡的夫妻一样,没有热烈的感情,只有琐碎的生活。

父亲在我们县城的烟花厂当质检员,这是个有技术的工种。可能这工作本身就得罪人,他又是个较真的死脑筋,所以和工人们关系不太好。

每天下班回来,其他人都三五成群的,父亲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清瘦的一道身影出现在村口,像是一身傲骨的文人。

曾经有一次,我去烟花厂找父亲,正好撞见他被几个工人逼到角落里殴打。

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工人比起来,父亲太瘦弱了。可他就算被打得趴到地上,还不了手,他也不会求饶。

那时候我还很小,亲眼看到父亲被打,吓得大哭。

工人们回头看见我哭,觉得好笑,也就停手了,但还是围着父亲,不让他走。

父亲伏在地上,透过人群缝隙看见我,眼圈顿时就红了,别开眼不看我。在女儿面前被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是很丢人的事啊。

当时厂长的儿子刚好经过,随口呵斥两句就替父亲解了围。工人们都怕他,挠挠头嬉笑着散了,像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厂长儿子名叫陈殊,比父亲小两岁。他把父亲从地上扶起来,看起来却像是拎起来。他身形结实,瘦弱的父亲在他身边显得更加畏缩。两人站一起,对比十分强烈。

陈殊朝我看一眼,笑着对父亲说:「这么没本事,怎么保护老婆孩子?」

父亲颤巍巍站着,不应答。

他们之间悬殊的不仅仅是身材。

陈殊是现任厂长的独子,烟花厂未来的接班人。他家境殷实,有权有势,所以举手投足都是那么从容。

而我家生活拮据。父亲一个人工作,在厂里混得一般;母亲身体不好,又是跛脚,每年调理身体要花不少钱,家中余不下存款,每一笔钱都要盘算着用。

父亲低声道了句谢,就一拐一拐朝我走来,牵我的手走了。

那天母亲正在家里做她拿手的香葱炒蛋,一打眼就见父亲带着伤,胸口一个大黑鞋印,垂头丧气地牵着哭哭啼啼的我。

得知原委后,母亲气不过。趁父亲洗澡的时候,她跛着一条腿径自去了烟花厂,站在偌大的车间门口,问是谁打了父亲。

说话时声音发抖,气势不足,但她硬着头皮不肯走。

最后也没揪出那帮人,不过厂长出面赔了钱。

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敢壮着胆去厂里叫板,也是很勇敢的行为。

毕竟烟花厂厂长在当地很有势力,在县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母亲勇敢了一次,事后也很后悔。

可人没法总是保持理智,往往过尽千帆后回头看,才能意识到很多节点上头脑一热的选择,最终共同导向了一个注定的结局。

……

下面讲讲烟花厂的事。

我出生的那座小镇在山区,最主要的产业就是烟花。

烟花厂也是我们那儿最大的厂,一家独大,提供了很多就业岗位,是县城的纳税大户。

厂里造的烟花每年都大量销往全国各地,当地人更是大小喜事都爱放烟花。

但我们家不买烟花。

即便父亲是烟花厂的员工,买烟花有内部价,他也不会买。

因为烟花太贵了,放一次就没了,是华而不实的奢侈品。有那个钱还不如帮母亲买点营养品。

我很喜欢烟花,也明白家里的困难,所以我经常在村上东跑西跑,去看邻居放烟花。

虽然都能看到,但感觉其实不一样。自己放,就能慷慨地和别人分享,像是邀请客人来做客;而看别人的,就像在他人檐下乞食,心中总不太畅快。

隔壁的男孩曾霸道地拦住我,不让我看他家放烟花,说我们是一家子穷鬼,就会蹭别人的。

我说不看就不看,扭头走了。

我不在意这些,我觉得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穷也没什么要紧。

可是就这点卑微的念想,上天都要无情地收走。

……

早在我五岁那年,这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征兆。

五岁那年,夏季的一个中午,父亲坐在屋檐下,教我解九连环。

这是一种古老的益智游戏,比烟花性价比高。

他手把手向我演示解法,一步步讲给我听。但我没什么悟性,也不怎么想学,只是兴致缺缺地看着,看到最后都没看明白。

夏天的风太热,蝉鸣又聒噪,我很想睡觉,但父亲还在说话。

父亲对我说,九连环是环环相扣的,但不是一环扣一环的简单线性结构,它的环与环之间通过环杆相互连接,九个圆环又套在一根中空的环柄上,形成了一个叠错扣连的复杂结构。

九连环不是从第一个环开始解,而是从第九个环开始解,是从后往前逐步推进的。

他接着说,有时候,人生也像九连环一样,有很多不得已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像环一样扣在身上,拖得人寸步难行,只有解开许许多多相扣的环节,才能真正看清那隐秘的、贯穿始终的东西。

父亲书读得多,平时总和我讲些山川河海、日月星辰的奥秘,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唯独这次他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怪怪的。

我不知所以,却见他忽然抬起头,表情肃穆而高深。

他缓缓说了一句话,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我顿时清醒,直接被吓哭了。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只是害怕他的表情,那不是活人该有的表情。

那一刻的父亲非常陌生,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泥像。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件离奇的事。

其实人小时候由于大脑发育不完全,经常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这件离奇的事或许只是个梦,但就算是梦也不能轻视,我一直相信有些梦是会给人指引的。

不知是那个场景太过诡异,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从五岁到现在,我始终没有忘记它。

父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我也很快抛诸脑后。

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一种指示。

……

同样是五岁那年,我见过有生之年最绚烂的烟花。

那个夜晚,几声炸响惊醒了整个小镇,而后半边天都是亮的——

锦冠烟花,花冠烟花,金柳,闪柳,响柳,瀑布……还有漫天飘下红绿彩纸的,那是彩纸烟花。

无数形态各异的烟花一簇簇腾空而起,毫无章法地交错间杂着,在夜空中争先恐后地绽放。

五光十色,满天流星,既有「砰砰」的轰鸣声,又有「刺啦刺啦」的霹雳响声,更有爆炸的隆隆巨响。

火光明灭间,灰雾弥漫,笼罩了上空,遮蔽了云层;彩纸在猎猎风中胡乱翻飞,随着气浪一片片拍到我窗前,发出「啪!」的声响。

我从睡梦中惊醒,懵懂地走到窗边,观看那如同梦境一般的奇景。

愣了好一会,才逐渐清醒过来。

看着那么美的烟花,我却忍不住落泪。

因为那夜爸爸出门了,再也没有回来。

……

那是 1996 年 11 月的一个夜晚,离过年还有三个月,没人会这样放烟花。

所以,那只会是一场事故。

爆炸发生在烟花厂存放残次品的塘口仓库。仓库不在厂内,建在树林另一头的河塘旁边。

那里场地空旷,日常就是用来销毁残次品烟花的地方,很少有人去。仓库爆炸后也没有波及到周边。

除了厂长以外,只有我父亲有仓库的钥匙。

事故发生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很多人都睡了,又被爆炸声吵起来,莫名观看了一场盛大的烟花。

大家纷纷披了衣服出门,往河塘那边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包括我和母亲。

母亲跛着脚,跌跌撞撞地夹在人群里,半路上就已经忍不住哽咽。

到了地方,只见那仓库在熊熊烈火中燃烧,推来一波波热浪;上空是经久不散的阴霾,那是烟花放完后留下的;空气中满是火药味,闻得人鼻子又热又酸。

村民们拦着母亲,不让她再上前。母亲跌坐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现场很快就封锁了,火也扑灭了。

警察在事故现场发现了一具焦黑的尸体,被烧得面目不清,惨不忍睹,但他们很快就从群众口中得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们找到人群后的母亲,简单安抚后开始调查。

一个姓卢的年轻警察问她,你的丈夫钟越山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母亲说,快十点的时候走的,他说有一批残次品登记错了,要去看一下。

警察问,为什么这么晚去?

母亲说她不知道。

警察又问,他半夜出门,你都不问问,就这么由着他去了?

母亲说,他说什么我总是听的,我从不疑心。

警察一时无话。

母亲的证词得到了佐证。大家都知道仓库是父亲管理的,也确实有人看见父亲独自一人朝仓库的方向去。

除了父亲以外,就只有厂长有钥匙。但厂长当时正在打麻将,距离事故发生地也有段距离,钥匙别在他的裤腰上没动过。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卢警察的目光又落到母亲身上,还想问些什么。

母亲哭着说,别问了,我只想要你告诉我,死的不是他……

这位卢警察是母亲的初中同学,他看着母亲,深深叹了口气。

他说,你是真的变了。

……

次日,警方通过多方辨认和查验,正式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我五岁那年,父亲就在那座烟花仓库里被炸死了。

事故原因也很快调查了出来,是一场意外。

塘口仓库里堆放了很多还未销毁的残次品烟花,有些烟花内部的发射药和爆炸药泄露了出来,一经翻找,就有金属粉尘腾起,漂浮在空中。

父亲没留心,烟头没有灭干净,于是引起了粉尘爆炸,进而引起了火灾。

那些金属粉尘燃烧后已足够多彩,老天却还嫌不够漂亮,还要让爆炸掀翻屋顶,让全部的烟花升空绽放,让大伙都聚过来看看。

父亲在绝美的烟花下死得很惨。焦黑的尸体被抬出来时,母亲怕我害怕,把我拉到一边,捂住了我的眼睛。

但我还是看见了,只远远看了一眼,便受了极大刺激。

奇诡的烟花,烧焦的父亲,漫长的夜……我想这应该就是世界末日了吧,否则以后生活还能如何继续呢?

我木木的,连哭都不会了。

……

事后,厂方追查了事故发生的根本原因。

这种安全事故以前也发生过两次,也有人员受伤,毕竟制造烟花属于危险作业。

但没有发生在半夜的,也没有场面如此壮观的。

所以父亲,究竟为什么会半夜去仓库呢?

烟花厂的工人都说,那一夜,父亲是去仓库里偷烟花的。他买不起,就想利用职权之便钻空子。

为了不让自己偷到的烟花出问题,他或许还在工作中有意把合格品认定为残次品。

一旦做出这种事,手里囤一批合格品藏在仓库里,寻机私下售出获利也未可知。毕竟厂长不怎么来塘口仓库,父亲反倒是真正的使用者。

他如果想徇私,是拥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条件的。现在落得这么个下场,只能说造化弄人。

我还太小,认识父亲才五年,不能说对他有多了解,但我觉得父亲不会做那种事。

假如父亲真的是去偷烟花,那一定是为了我。我很喜欢烟花,常常去看其他人放烟花,被邻居家的男孩拦着不让看以后,我表面上不在意,回了家却委屈得哭了。

父亲看在眼里,他心疼我,于是半夜出了门。

这一切,恐怕都是我造成的。我去肖想我不该拥有的东西,折损了父亲的自尊,也害了他。

想明白以后,我终于清醒了。

葬礼上,我看着父亲的遗照一直哭,旁人只知我对父亲感情深,却不知我是因为愧疚。我也不敢同母亲说。

来的人都窃窃私语着,对着父亲的棺木指指点点。他们说得煞有其事,母亲微弱地辩驳几句,渐渐也不做声了,只是双眼无神地坐在棺木旁默默烧纸。

我在一旁陪着母亲。

邻居家的男孩到这时都不放过我,他凑上来在我耳边说,你爸爸是小偷,他活该。

我气得发抖,从火盆里捞出一只烧了一半的纸元宝,朝他扔去。

父亲以看似光彩却也最不光彩的方式,死在了痛苦的大火中,与众人的口舌中。那份表面上的光彩,那场最绚丽的烟花,反倒像个魔幻现实的笑话。

前来吊唁的人有不少,卢警察也来了。

他看着母亲那失去依靠后惶惶的表情,很是感慨,但也只能劝母亲早点走出来,毕竟还有孩子要养,必须尽快振作起来。

厂长和厂长儿子走进灵堂时,四周都安静下来了。

厂长名叫陈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自带一股气场,不怒自威,大家看见他都不敢说话。

但这次他表情还算柔和,带了一个很厚的牛皮纸包,里面是三万块钱。

他拍拍母亲的肩头,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管小钟那晚为什么去仓库,在我心里,他还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相信小钟本质是不坏的。你别管别人怎么说,带着孩子好好过。」

说着,把纸包塞到母亲怀里。

陈广嘴里说着不在意,实际却借着这份大度,直接认定了父亲行窃的事实。

仓库炸了,人也死了,没有切实的证据来证明,他就如此盖棺论定。

可那确实是最合理的原因——否则还能如何解释父亲的行为呢?

父亲在非工作时间去了工作场所,因不良的动机和自己的疏忽而死,不能算工伤,还毁了烟花厂的仓库。

但陈广还是给了一笔不小的抚恤金。

母亲抱着那沉甸甸的纸包,苍白的脸逐渐涨得通红。

她垂下头,身体打颤,牙齿也打颤,最后整个身子沉下来,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像是彻底泄了气。

她轻声说:「是越山做了不该做的事。陈叔,你是好心人,是我们一家对不住你……」

那一刻,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感侵袭了我。

我听见邻居家男孩的声音在耳边——我就说吧,你爸爸是小偷,他活该;

我看见陈广的儿子陈殊半蹲在我面前,于是想起父亲在厂里被工人殴打、又被他拎起来的画面;

我看见陈殊从怀中掏出几根烟花棒,递给我要我接,还温声说「以后想玩烟花就来找叔叔,叔叔家有很多」,于是想起父亲被烟花炸死的盛况……

我终于无法忍受了,在葬礼现场上发出巨大的尖叫声,尖锐得如同气体燃烧的爆鸣,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孩子疯了吧?

——孩子可怜,受刺激了。

周围窃窃私语,陈广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母亲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我,把我的声音都按在怀里。

她手掌攥着我的后脑,紧紧压着我的头,向陈广道歉:

「陈叔,您是我们家的恩人,我实在无以为报。这钱……这钱我不推脱了,越山走了,我没什么本事,我们孤儿寡母确实需要钱。阿洄还小,不懂事,请您原谅她!」

而后又一把接过陈殊手里的烟花棒,说:「陈哥,我替阿洄谢谢你。」

陈殊皱眉看着母亲,无所谓地笑了笑。父子俩提前走了。

其他人看了一场戏,也陆陆续续散了个干净。

只留下母亲和我,还有父亲的棺木。

白色的丧幡飘来荡去,空气中浮动着纸钱的余烬,火盆行将熄灭,好冷。

我还被母亲按在怀里。她胸口的衣服堵进我的嘴,我抽噎着喘不过气。

父亲的后事,就这样办完了。

后来,我不再喜欢烟花。

烟花易冷,转瞬即逝,只留下漫天尘烟,是最寂寥的东西。

更何况每次听到烟花声响起,我都会被带回到 1996 年那个荒诞而悲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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