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那一声“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整个流云轩的空气都滋滋作响。所有目光,带着尚未褪尽的惊恐、浓烈的好奇以及一丝被强行扭转认知的眩晕,齐刷刷投向院外那团模糊的、糊满污泥的轮廓。
那辆曾被唾骂为“妖车”的东西,此刻在众人眼中,骤然蒙上了一层神秘莫测、金光闪闪的光晕。
然而,在这巨大的震撼漩涡中心,有一个人却仿佛被抽离了魂魄。
云裳。
她依旧蜷在贵妃榻的角落,厚厚的锦缎披风裹着她,却掩不住那纤细肩头剧烈的震颤。方才的恐惧太过真切,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了骨头缝里,此刻骤然被“仙光”、“神迹”的狂潮冲刷,巨大的反差让她脑子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用那只没被“污染”的左脚,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蹭开了盖在右脚上的裙摆一角。那只惹祸的绣鞋,被她胡乱套着,歪斜地挂在脚尖。昏黄的灯光下,脚趾甲上那两点粉紫色早已隐没,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粉色痕迹,如同雨后初晴时天边一抹极淡的霞影。
刚才……那要命的、让她魂飞魄散的“鬼火”……就是这个?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点粉色上,空洞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涌、撕裂、重组。极致的恐惧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被冲刷得无比清晰、无比尖锐的另一种东西——一种被颠覆认知后,混杂着巨大惊愕、强烈好奇,以及一种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滚烫的……**渴望**!
那光!那在绝对黑暗中幽幽亮起的粉紫色光华!梦幻、神秘、独一无二!
它不是地狱的鬼火,它是……是九霄云外的霓虹!是足以让她在群芳争艳的藏香阁里,将所有人——包括那个新来的、仗着年轻就敢对她不敬的***——彻底踩在脚下的无上利器!
“仙……仙光……”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却又奇异地透出一股灼热。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地,隔着锦缎,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那只被“神迹”眷顾的右脚。那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
张嬷嬷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早已从院外那辆“金山”上收回,精准地捕捉到了云裳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她太熟悉这个自己一手**出来的头牌了,那眼底深处燃起的火焰,名为“独占”和“野心”。这“霓光蔻丹”的价值,在云裳这里,瞬间就超越了奇珍异宝,成了她维持地位、甚至更进一步的命脉!
“云裳姑娘,”张嬷嬷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打破了屋内诡异的寂静,“看来,是虚惊一场了。苏染姑娘带来的,非但不是祸害,反而是难得的……祥瑞。”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扫过苏染,带着审视和一种新的衡量,“苏姑娘,受惊了。”
苏染微微垂首,姿态恭顺:“不敢当。惊扰云裳姑娘和嬷嬷,是奴婢的不是。”她心知肚明,危机只是暂时解除,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开始。
“小桃!”张嬷嬷声音一沉。
跪在地上的小桃猛地一哆嗦,抬头时眼中还含着泪,却努力挺直了腰板。
“你擅作主张,惊吓主子,该当何罪?”张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威压。
小桃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刚刚那点“赌对了”的激动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她下意识地看向苏染,又飞快地低下头,砰砰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嬷嬷开恩!奴婢……奴婢只是想给姑娘一个惊喜,绝无半分害人之心啊!奴婢……奴婢见苏姐姐这‘霓光蔻丹’神奇,姑娘又正为蔻丹颜色烦忧,一时……一时猪油蒙了心……”她语无伦次,哭得涕泪横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嬷嬷身上,等待她的发落。是打是卖?似乎只在她一念之间。
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嬷嬷……”
是云裳。
她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体,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曾充满恐惧怨毒的凤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琉璃。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拂过自己额角散乱的鬓发,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瞬间找回了属于藏香阁头牌花魁的风仪。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一种在巨大冲击后,重新掌控局面的本能。
她看向张嬷嬷,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一丝后怕:“小桃这丫头……虽行事莽撞,惊吓了我,但念在她……也是一片为主子着想的心意……”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苏染,又落回张嬷嬷脸上,“况且,若非她这一番……‘莽撞’,我们又如何能得知苏染妹妹手中,竟有这般……夺天地造化之奇物呢?”
“妹妹”二字,被她吐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与之前那声嘶力竭的“妖女”判若云泥。
张嬷嬷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满意。云裳果然没让她失望,立刻抓住了重点——安抚苏染,稳住这棵摇钱树!小桃的命,此刻就是最好的筹码和台阶。
“哼!”张嬷嬷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刮过小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冲撞主子,惊吓贵客,罚你三个月的月钱!每日去后厨劈柴担水,不得偷懒!再敢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小桃如蒙大赦,眼泪流得更凶,却是感激的泪,连连磕头:“谢嬷嬷开恩!谢姑娘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还不快滚下去!碍眼的东西!”张嬷嬷不耐地挥挥手。
小桃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处理完小桃,张嬷嬷转向苏染,脸上挤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容在常年刻板的脸上显得有几分生硬:“苏姑娘受委屈了。下人不懂事,冲撞了你。这‘霓光蔻丹’……果然是神乎其技。”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染,“姑娘方才说,那‘车’中,尚有其他番邦奇物?”
“回嬷嬷,是还有一些。”苏染坦然回答,心中绷紧的弦并未放松。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张嬷嬷关心的,从来不是指甲油本身,而是它能带来的价值。“不过都是些女儿家妆饰用的小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诶,苏姑娘此言差矣!”云裳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切。她扶着丫鬟的手,款款站起身,锦缎披风滑落,露出里面略显凌乱却依旧华美的寝衣。她走向苏染,步履还有些虚浮,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猎人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热。
她在苏染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与脂粉香完全不同的皂角气息。云裳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一寸寸地审视着苏染的脸,试图从这张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孔下,挖出更多的秘密。
“苏染……妹妹,”云裳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和不易察觉的试探,“方才姐姐我……实在是失态了,被这前所未见的神光惊着了,说了许多混账话,妹妹千万莫要放在心上。”她伸出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似乎想去拉苏染的手以示亲近,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那靛蓝色粗糙衣袖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虚虚地搭在了苏染的小臂上。
那触感,让习惯了绫罗绸缎的云裳微微蹙了下眉,但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妹妹这‘霓光蔻丹’,简直是……巧夺天工!不知妹妹……可还有此物?姐姐我……”她微微侧过脸,露出优美的颈线,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与渴望,“方才那一点,被慌乱中蹭掉了大半,实在可惜。若能得妹妹再赐些许,让姐姐……好好见识一番这暗夜生辉的神妙,姐姐定当……重谢妹妹!”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苏染的眼睛,不容她回避。那“重谢”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充满了诱惑与暗示。同时,她也在无声地传递一个信息:这东西,我要了!也只能是我的!
苏染感受着小臂上那虚浮却带着压力的触碰,看着云裳眼中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甚至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丝谦逊的笑意:“姑娘言重了。此物虽有些新奇,倒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姑娘若喜欢,待我那车中物件收拾妥当,再为姑娘……细细妆点便是。”她巧妙地将“赐予”变成了“妆点”,既给了云裳面子,又暗示了主动权在自己手中,而且,需要时间。
云裳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精光,显然听懂了苏染的弦外之音。她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更加亲热:“那便说定了!妹妹可莫要哄姐姐开心!”她转头看向张嬷嬷,语气带着一丝娇嗔,“嬷嬷,您看,苏染妹妹受了惊吓,又带着那么多奇物,还挤在那小厢房里,实在委屈了。不如……”
张嬷嬷立刻会意,接口道:“云裳姑娘说的是。苏姑娘身份贵重,岂能再住那等简陋之处?”她果断下令,“来人!即刻去把西跨院那间空着的、向阳的厢房收拾出来!一应用度,按阁里贵客的标准置办!苏姑娘带来的‘车’……”她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小心挪到西跨院廊下,派两个稳妥的人日夜看护!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几个婆子丫鬟立刻领命而去。
“苏姑娘,”张嬷嬷转向苏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往后,你便安心在西跨院住下。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至于你那番邦奇物……”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待姑娘安顿好了,老身再与姑娘……细细讨教。”
一场几乎要人命的“妖法”风波,就在这各怀心思的重新定位中,暂时落下了帷幕。恐惧被压下,贪婪和算计浮出水面。
众人散去,流云轩内重新恢复了宁静,只留下浓郁的熏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惊悸气息。
云裳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丫鬟早已被她屏退。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脱下了那只歪斜的绣鞋,再褪去罗袜。
一只玲珑秀美的玉足暴露在空气中。
她的目光,如同黏住了一般,死死地、贪婪地,盯着那右脚的大脚趾和二脚趾。那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粉色荧光痕迹。
她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用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反复地摩挲着那两点痕迹。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战栗。
黑暗里……它真的会发光吗?像小桃手指上那样?像……她刚才亲眼所见、让自己魂飞魄散又心醉神迷的那样?
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到窗边,用尽力气,“唰啦”一声将厚重的窗帘彻底拉上!
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
流云轩内,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的黑暗。
云裳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屏住呼吸,颤抖着,将自己那只涂着残留“霓光蔻丹”的右脚,一点点地、从裙摆下探了出来,伸向那浓墨般的黑暗虚空。
一秒……两秒……
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两点微弱却无比清晰、无比梦幻的粉紫色幽光,如同蛰伏的精灵,幽幽地、倔强地,再次亮了起来!
像两颗坠入凡尘的星辰,静静地悬浮在她脚趾的顶端。
“啊……”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从云裳喉咙里逸出。
不是恐惧,是极致的震撼与狂喜!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瞪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贪婪地、痴迷地凝视着那两点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光芒。
黑暗中,无人看见,藏香阁的头牌花魁,像个得到稀世珍宝的孩子,对着自己发光的脚趾,无声地、痴痴地笑了。那笑容里,再没有半分恐惧,只剩下一种病态的占有欲和一种即将搅动风云的、冰冷的野心。
这光,必须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任何人……都休想染指!那个苏染……还有她那辆神秘的“车”……必须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她摸索着,找到水盆和丝帕,狠命地擦拭着脚趾上的荧光痕迹。清水浸湿了丝帕,用力揉搓,皮肤都泛红了,可那点粉色却异常顽固,如同烙印,只淡去些许,并未完全消失。
云裳的动作猛地顿住。
洗不掉?!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中她,瞬间带来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一丝隐秘的恐慌——这东西会不会对身体有害?但紧接着,一股更强烈的、近乎扭曲的狂喜淹没了一切!
洗不掉……就意味着,这神迹般的光芒,某种程度上,是**永久**属于她的!是烙在她身上的、独一无二的印记!是让她永远区别于那些庸脂俗粉的……神之眷顾!
她看着水中自己脚趾上那抹倔强的淡粉,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几乎看不见,但在绝对的黑暗中,它必会再次亮起。这隐秘的、无法磨灭的标记,让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被某种神秘力量选中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扭曲的优越感,混杂着对苏染那未知力量更深的忌惮与渴望,在她心底疯狂滋生。她缓缓擦干脚,重新套上罗袜和绣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来人。”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胜利者的慵懒。
贴身大丫鬟春晓应声而入,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她刚才在外间,隐约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备水,我要沐浴。”云裳吩咐道,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瓶被小桃“贡献”出来、此刻正静静立着的荧光粉甲油胶上,瓶身在烛光下折射出微弱的、诱人的光晕。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是。”春晓应道,转身欲去准备。
“等等。”云裳叫住了她。
春晓停下脚步,恭敬回身。
云裳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瓶小小的、却足以颠覆她世界的“霓光蔻丹”上,红唇轻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亲自去一趟西跨院,看看那位苏染姑娘安顿得如何了。告诉她……”她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最合适的措辞,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就说我今日受惊,精神不济,明日再亲自去向她道谢。另外……”她抬眼,看向春晓,眼神锐利,“留心看看,她那辆‘车’,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嬷嬷派人守着?守得严不严?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回来,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是,姑娘,奴婢明白。”春晓心领神会,深深一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
云裳独自坐在妆镜前,镜中人影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她拿起那瓶小小的甲油胶,冰凉光滑的瓶身贴着她温热的掌心。她拔开小巧的瓶塞,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化学气味飘散出来,混合着花香,奇异地并不难闻。
她用指甲尖,极其小心地蘸取了极其微小的一点膏体,那粉紫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珠光。她凝视着指尖这点微光,仿佛凝视着无上权柄的碎片。
“苏染……”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翕动嘴唇,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好奇、忌惮、贪婪,还有一丝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你带来的,究竟是登天的云梯……”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瓶口画着圈,那点粉紫色沾染在指尖,“还是……焚身的业火?”
她猛地将瓶塞按了回去,紧紧攥住瓶子,如同攥住自己的命运。无论如何,这瓶中的“霓光”,这能让她在黑暗中绽放的秘密武器,她必须掌控!不惜一切代价!
夜更深了。藏香阁后院的喧嚣彻底平息,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但在这沉寂之下,暗流已然汹涌。西跨院那间新收拾出来的厢房里亮着灯,简陋的移动美甲车静静停在廊下阴影中,被两个粗壮的婆子一左一右守着,如同守着沉睡的巨龙。而流云轩内,藏香阁的头牌花魁,正对着掌心一点微弱的粉紫幽光,精心编织着她欲望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