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时,他们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吃晚餐。
除了温书意一家,还有弟弟温书恒和他的女朋友。
他们推杯换盏,显然是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可温馨的场面被我的到来打破。
餐厅安静下来,众人纷纷敛起笑容,不尴不尬地放下了杯。
只有妈妈哈哈讪笑了两声,故作亲昵地来拉我入席。
「以为你忙就没叫你,谁知道你算个有口福的,快坐下一起吃。」
然而她不知道,她说得再亲切也掩饰不了动作中的客气与疏离。
忽地,我就起了逗弄之心。
我一反常态,转过身轻轻握住那只虚扶着我手臂的手。
「妈,我病了。」
妈妈的手一僵,硬着头皮由我握着。
「……呃,病了就多吃点,吃饱了就什么病都好了。」
她敷衍着,甚至没问我什么病,便借着挪椅子抽出了手。
温书恒皱起眉头。
「温思南,你是特意回来找晦气的吧,每次家里一有高兴事你就扫兴。」
「今天姐姐拿到了出国巡演的名额,你别告诉我你不是故意的。」
对他的话我充耳未闻,径直坐在妈妈拉开的椅子上。
「……我得了白血病。」
温书恒闭了嘴。
妈妈给我递筷子的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
餐厅内落针可闻。
妈妈的眼圈红了,站在我身边开始抹眼泪。
首位上,一直沉默的爸爸终于开口说话。
他说:「得让你公婆知道这件事,这点治病钱他们家还是出得起的。」
说着不赞成地瞥了我一眼。
「遇事要冷静,别这么莽莽撞撞的,别你自己病治好了再把你妈高血压吓犯了。」
妈妈抹了把脸,开始给我夹菜。
「你爸说得对,天大的事吃饱饭再说。」
温书意也给我夹菜,笑容像个开朗的小女孩。
「是啊,你就是心思重才容易生病,多吃点多笑一笑什么都好了。」
我没有动筷。
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我回来不是借钱治病。」
「我就是想问一下,姐姐能不能给我捐骨髓。」
餐厅再次安静下来。
好半晌,爸爸重重地将筷子顿在桌子上。
「胡闹!」
他紧紧拧起眉毛。
「你不知道捐献骨髓是有风险的吗?」
我苦笑了一下。
「冒很小的风险救我一命不值得吗?」
爸爸固执地将脸扭向一边。
「我们不可能让你姐姐去冒这个险,百分之一的风险发生在书意身上也是百分之百。」
对于爸爸的答案,我毫不意外。
作为从小在外寄养的家中老二,爸爸对我的出生不欢迎,对我的二次回归也不欢迎。
但好在妈妈和姐姐对我还算友善。
我将目光转向妈妈。
妈妈已经在流泪了。
我希冀地望着她,我想我们或许会因此打破以往的生疏。
她会看在我生病的份上,像平常拥抱姐姐那样,过来抱我一下。
可她却流着泪,说出了更加无情的话。
她说:「孩子,向来生死有命,再不甘心你也要认命啊!」
她捂着心口,语气悲戚。
「你一个人生病,就要拉你姐姐下水,你要是让我同时失去两个女儿,我该怎么活啊!」
那一刻我才彻底清醒,妈妈怕的不是同时失去两个女儿。
她只是怕失去姐姐而已。
我失去了兴致,将目光转向了作为当事人的温书意。
自从我被领回家,温书意对我还算和善。
虽然总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那应该也是温室里养大的缘故。
至少她在温书恒欺负我的时候,会出声训斥他。
所以我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
然而温书意此时却一改往日温和的态度,满眼愤怒地瞪着我。
「温思南,你就是故意的!」
她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仿佛忍了我很久。
「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你一直觉得爸妈把你送出去养亏待了你,所以你从回来就摆个阴暗脸,热衷于给所有人找不痛快。」
「你整天装得畏畏缩缩好像自己在外面受了多大的苦一样,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让爸妈愧疚吗?」
她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缓了一瞬才将哭腔压了下去,继续说。
「可是,做什么都要有个度,平时小事我们都忍了,现在捐骨髓这么大的事你却说得这样云淡风轻,你不就是想让爸妈陷入两难的境地吗?」
「他们不同意捐,你就反咬一口,让他们背负无情无义的罪名,他们同意就会面临失去两个女儿的风险。」
「你说你怎么这么恶毒,怎么就见不得我们好?」
温书意说着伸手抱住了妈妈。
而妈妈听完她的话,也终于委屈地哭出了声。
「书意,别说了,都是你爸做的孽啊,非要什么儿女双全,不然也不会……」
她的话没说完,可所有人都知道。
她是想说,不然也不会生出了我。
温书恒也站了起来,他们一左一右站在妈妈的身边,看我时眼里带着如出一辙的怨愤。
温书意仰起了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温思南,我不会给你机会伤害爸妈。今天我把话放这,我是不会给你捐骨髓的。」
她骄傲地护着妈妈。
「这件事和爸妈无关,以后传出去也不要说爸妈无情无义,是我自私自利,我怕妈妈失去两个女儿会伤心。」
「是我自作主张,拒不捐献,骂名我来背!」
温书意的表情坚定得好像要英勇就义一样。
我捻了捻口袋里的化验单,忍不住轻笑出声。
半晌,盯着温书意,一字一顿问道。
「你确定,无论如何也不捐?」
温书意动作轻柔地给妈妈擦了眼泪,眼神更像要就义了。
「绝不会捐!」她说。
「你若是要骂就骂我好了,不要迁怒爸妈,是我要备孕,总不能为了你的命,放弃我孩子的命。」
我笑出了眼泪,悲悯地看了她两眼。
而后轻声道:「没错,说得多好啊,总不能为了救人杀掉自己的孩子。」
温书意不明所以,低头去安慰妈妈。
另一边,妈妈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她依偎在一双儿女的怀里,仿佛得了白血病没人管的是她。
她虚弱地给自己顺着胸口。
「都怪你啊老温,你作孽啊,非要什么儿女双全!」
父亲被骂得不耐烦,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他走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巨大的红包。
打发要饭一般,啪的一声摔在我面前。
「不管是真病还是假病,拿着钱抓紧滚蛋。」
「你要是把你妈气出个好歹,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面前的红包包装精美,显然是精心准备。
拿起来仔细看,上面还有漂亮的手写字。
【祝亲爱的女儿演出成功,玩得开心。】
我自嘲地笑了笑,抬头问道。
「把这钱给我救命,不会耽误你女儿出国玩乐吗?」
爸爸厌恶地看着我,语气不带一丝温度。
他说:「不用在这跟我阴阳怪气,是你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非要争个公正公平,那我也不介意和你撕破脸。」
「本来就不想生你,可生下来我依然托人把你养大,不少你吃,不缺你穿,你应该知足,万万不该总来找别扭。」
他下定决心般别开脸。
「我一直听你妈妈的,耐着性子忍着你,今天是你无理在先,就别怪我以后不认你这个女儿。」
他终于下了驱逐令。
餐厅再一次安静下来。
他们无声地给我让出了一条离开的路,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
等着我这个脏东西快点带着施舍离开。
这一刻,我豁然开朗。
纵使再卑微,我也永远成不了这个家的一分子。
况且,这样的一个家,我也不稀罕。
于是再抬眼时,我收起曾经的小心翼翼。
我释然地掂了掂红包,慢慢站起身来。
穿着高跟鞋的我已经同爸爸一般高。
我也再不是当初那个每个月都期盼见他一次的小女孩。
我平视着他的眼睛,静静地问道。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不想生,我为什么还出生了呢?」
「……是没控制住自己下半身,还是说我是别人的种啊?」
爸爸的瞳孔骤然收缩,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嘴唇抖了两下,后知后觉地扬起巴掌来打我。
我侧身躲开,晃了他一个趔趄。
接着用下巴向妈妈一点。
「还有你。」
「别假惺惺地在这哭个没完了,现在想起马后炮来了,不想要我的时候为什么不意志坚定点呢?」
「难道当初怀我的时候是被我爸***的吗?您一百四十斤体重是反抗不了吗?」
妈妈终于停止了抽泣。
那副总是亏欠我的样子也装不下去了。
她气急攻心地颤着手指指着我。
「……混账东西,都是我生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温书意见她亲爱的妈妈受辱,气得扎进妈妈怀里大哭。
温书恒似乎想打我,扑过来抓我的手腕。
而他们的男女朋友也加入了拉架行列。
餐厅乱作一团。
我被拉扯着,结结实实挨了爸爸一巴掌。
我的脸被打偏过去,鼻子里有温热的血液流出。
「滚!」
爸爸大声吼着。
「从此以后,我们断绝关系,我温家没你这个不孝子!」
我的手下意识地伸向小腹。
好在那里安然无恙。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和那里面的小生命早就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连接。
既然那是我想要的,就万万不能辜负。
于是我仰起脸,死死地盯着他。
「好,这是你说的,我再也不是温家的女儿。」
爸爸嫌恶地看了我一眼,凛起面容。
「没错,我说的,我温如海吐个唾沫就是个钉!」
我使劲抹了把脸。
「好!从此以后,我们各自生死有命,谁主动求助谁是孙子。」
爸爸梗着脖子没有说话,温书意哭着抢道。
「对!谁主动求助谁是乌龟王八蛋,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还不快滚啊你,还想把我妈妈气死吗?」
我满意地笑了,随手掏出口袋里的化验单,一并扔在了红包上。
「很好,温书意,记住你今天的话。」
「这钱我就不收了,你留着可能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