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听到秦露的嘶声谴责,闵于忱身形微晃,脸上闪过惊愕和慌张。
看着我血肉模糊的双手,他下意识想伸手拉我,被余姚一把拉住。
“老公?”
闵于忱被这一声喊得回魂,仅维系两秒的失态迅速被嘲讽崩解。
他一口气泄了大半,脸上的冷漠显得单薄可笑,摇摇欲坠的挂着。
良久,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顾青青,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演,为了钱连下限都没了。”
我扶着秦露,颤巍巍起身,看着闵于忱眼中闪过的厌恶,忍住鼻腔传来的酸意,努力挤出一丝笑来。
“对啊,我一直这样,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对闵于忱来说,曾经的我为了钱,在他即将成功的时刻,打掉了孩子,离他而去,给了他最沉重的背刺。
如今他终于站在了自己曾经仰望的位置,我这个寡廉鲜耻的女人,又要抛弃底线来找他搜刮钱财。
在他眼里,我就是个为达目的,谎话连篇,可以随时抛弃尊严这种东西的女人。
我努力挺直背,把眼眶的热意憋回去,迎向他迅速冰冷的目光。
“顾青青,你倒是舍得在我身上花费心思。”
在秦露担忧的目光下,我缓缓放开手,任由眼前一阵阵发黑,也努力让自己站得更直一些。
我看不清闵于忱了,但我还是努力扯动嘴角,放大笑容:
“哈,你学聪明了,这次发现得比我想象的早。”
秦露捂着嘴,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她不明白,事到如今,我为什么还要将秘密埋在心里。
明明说出来就……
看着我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闵于忱终究忍无可忍,伸手指着我怒吼:
“我怎么也没想到,现在的你比以前更无耻!”
他还要说什么,余姚忽然开口:
“老公,顾姐姐肯定是有苦衷才想要装病骗你钱的,她演得也很辛苦,我们就帮帮她吧?”
闵于忱想到什么,愤怒换成了冷笑。
他取出一张银行卡,甩在我的脚下。
“这卡里的钱足够买一块墓地了,既然你会死,那就死给我看!”
“否则,我将起诉你诈骗。”
我费力地蹲下去,将银行卡捡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揣进了贴身的兜里。
“多谢闵先生的慈悲,祝你余生平安顺遂。”
我双腿颤抖得厉害,余姚一脸同情地上前搀扶我。
“顾姐姐,不管你身体如何,都不能抛弃良心骗人啊。”
余姚嘴上温柔体贴,尖利的手指却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狠掐我腰间的软肉。
我疼得挥手,她却娇弱地跌坐在地上,一脸受伤地挤出两颗泪珠:
“顾姐姐,我只是想拉你一把,你怎么……”
闵于忱连忙将余姚扶起来,看向我的眼神终于彻底失望。
他懒得和我多说,让经理叫来的保安把我和秦露架了出去。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秦露终于忍不住将我搂在怀里:
“你到底要瞒多久?你只要说出来就好了,就不用受这些罪了,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说?”
我虚弱回抱,轻拍她的背:
“好了,傻丫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说多了没有任何意义。”
秦露心疼得不行:“可他完全就是在羞辱你,你这样做值得吗?”
我费力地将银行卡拿出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看看这个,忍一忍就赚来这么多钱,很划算的。”
这傻丫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我垂眸看着手中的银行卡,扯出一个丑陋的笑容。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
七年前下定决心这么做的时候,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健康顺遂。
仅此而已。
我眼前的景象越发模糊,脑子里沉沉的,感觉有一阵黑影将我笼罩。
恍惚中,我听到秦露恐慌的惊叫。
8
再睁开眼,入目是熟悉冷冰天花板,泛白的灯光刺得我眼睛往外冒泪花。
医生刚好在旁边,见我醒来,她面色严肃地狠斥了我一顿:
“顾女士,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工作了。”
“之前给你下的病危通知你怎么能不放心上,本来还能活三个月的,现在……”
她说不下去了,面露不忍。
我没有亲属,所有病情都只能和我直接沟通,每一次,她的脸上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或许对医生来说,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病人的生命消逝而自己无能为力更残忍的事情了。
良久,她叹了口气:“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她走了,秦露盯着两个桃子一般的眼睛从门口进来,抓住我的手,涩声道:
“你……你再治治吧,万一……万一呢?”
我抬手抹去她的眼泪,将她凌乱的头发捋到耳后:
“别哭了,剩下的这些时间,够用了。”
“那些钱,帮我转到小宝的账户里吧。”
秦露哭得打嗝。
最后的时间我不想蹉跎在这满是消毒味的空间里,我不顾医生的劝阻,让秦露帮我办好了出院的手续。
我没有给自己挑墓地,死都死了,钱还是用在活着的人身上才好。
“等我死了,就把骨灰撒了吧,一直没机会到处看看,这倒是个机会了。”
我一边整理自己的头发,一边给秦露说。
马上要拍遗照了,我一定要给自己留下一张美美的照片。
这个世界上我留下的痕迹不多,这张照片算是一个。
秦露很沉默,眼眶发红,直到把我送回出租屋,她也没开口说一句话,只是看着我,一脸悲伤。
第二天她没来,她有自己的工作要处理。
我自己买了一包糖,打车去了城西的儿童医院。
今天是小宝的探视时间,我不能迟到。
只是很奇怪,往常看了我都会亲切叫我一声顾姐的小护士们,今天看我的眼神分外不对。
我没在意,登记完领了无菌服就去了小宝的病房。
小小的人儿戴着氧气管,靠在病床上,正出神地看着窗户。
外面是绿意盎然的树木。
听见动静,小家伙眼里迸出一丝光亮。
“妈妈!”
带着依赖的声音传来,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流下。
快乐的时光是短暂的,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护士过来提醒我该离开了。
小宝不舍地隔着玻璃,一脸眷恋:“妈妈,你下周还会来吗?”
“会的。”
“每周都会来吗?”
我伸出手,想要去摸摸他的头发,可隔离的玻璃,挡在我们中间。
“小宝乖,等你做完手术,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就不用每周都等我来看你了。”
手术的钱已经够了,已经排了期,下个月就能手术。
对不起小宝,妈妈可能等不到看你走出病房的那一天了。
我忍着泪,看着小家伙心满意足地对我挥手告别,心一横,扭头就走。
我不敢再待下去,我怕我的异样让他看出端倪。
准备离开的时候,小护士还是将我叫住了:“顾姐姐,你看看网上吧。”
9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完了网络上的视频。
那是我在酒店为了那五万块拼死挥拳的画面,一脸大汗地跪在地上,无力地挥着拳头。
视频的角度很刁钻,将我的狼狈拍得一清二楚,却又没有将闵于忱和余姚拍进去。
视频不长,截止在闵于忱踢翻沙袋的前一秒。
这样的视频被扩散得铺天盖地,同样的内容不一样的文案。
一行字始终横在视频中间,加大加粗:
《最年轻的拳击冠军惨遭爱慕虚荣的前任碰瓷!》
《拜金前任装病讹诈拳王,意图插足拳王感情!》
评论区一边倒的全是对我的谴责和辱骂。
“哟,当初跑得那么快,不会以为现在回头拳王还会多看她一眼吧?”
“拜金女都去死!”
“拳王大度,没追究她当初一声不吭跑路的行为,现在她还跑到人家小两口面前来卖什么风骚?”
污言秽语,我被骂得狗血淋头。
热搜在短短两个小时内,就登上了前五。
更可怕的是,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被开盒了。
社交账号一瞬间多了很多带着辱骂词汇的好友申请,我淡定地将所有人全部拉黑。
舆论发酵得很快,我家门口已经被闵于忱的粉丝堵了。
秦露给我打电话,气的声音发颤:
“青青,这些人太过分了,他们在你的房门口泼油漆就算了,还有人往你门上涂狗屎!”
听着她的控诉,我能想象得到我出租屋门前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
满地污秽,再无清白。
我知道是谁做的。
“不行,我去发帖子,我不能看着他们这么诬蔑你!”
“我一定帮你澄清!”
“不要。”我连忙制止秦露,“舆论已经成了风暴,我们现在说什么都没人相信的。你别为了我把自己搭进去。”
没有人会相信秦露说出来的真相的,他们只想看自己推测出来的“真相”。
这个时候,所有为我出头的人,都可能被这场风暴裹挟进去,遭受无妄之灾。
一条信息就在这个时候弹了出来。
【绿江旋转咖啡厅,见个面吧。】
等我到达目的地,远远就看到了余姚正优雅地搅拌着自己面前的咖啡。
显然等待多时了。
看到我,她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和嘲讽:
“顾姐姐,几日不见,怎么这么憔悴了。”
我拉开凳子,坐在她的对面。
“你已经拥有了闵于忱,何必多此一举?”
余姚嫌弃地往后靠了靠,扬起下巴,倨傲中带着不屑:
“只是提醒你,当初是你抛弃了他。他现在给你的那些,不过是可怜你罢了,别以为他还对你余情未了。”
“我陪他走过风雨,努力打拼到现在,可不是你晃两圈就能取代的。”
“他现在最爱的人是我。”
我看着她,那张得意的面具下,藏着色厉内荏的不安。
“你很清楚,没有我,就没有他现在。他的命,是我救下来的。”
余姚笑得不能自己,她尾指挑掉眼角的泪花,好半晌才止住笑声: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说?你说了,他或许就相信了呢?”
“你真的很搞笑啊顾青青。”
她走得很潇洒,我看着那半杯冷掉的咖啡,笑得凄凉。
余姚很笃定,我的话没有人会相信,尤其是闵于忱。
毕竟在他眼里,我就是那个为了钱抛弃他的拜金女。
10
一直坐到手机没电了,我才往家走。
意料之外,秦露给我拍下的污秽恶臭的房门,此刻被清洗得一干二净,楼道里还残留着一些干净的水痕。
等我再打开手机后就发现,铺天盖地的热搜词条和网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通讯录里,多了几十个没有备注姓名的未接来电。
那一串熟悉的数字,我记得,是闵于忱的。
他或许是为了热搜的事情来的吧。
他这个人啊,向来醉心在拳击上,不喜欢外界过多关注,如今,恐怕也被我连累得被打扰到清闲了。
没有回电话,最后的日子,我不想和他再有纠葛。
这次回来是搬家的,毕竟地址暴露了,我不想最后的日子没有清静。
东西不多,可我依然收拾了三个多小时,才勉强装完那两个袋子。
就可怜的几套衣服,和几张照片。
我在儿童医院附近租了小单间,每天就去医院的草坪上坐两个小时,看着七楼的窗户。
那是小宝的病房,他下不了床,也看不到我。
可我甘之如饴。
我的身体早就出了问题,很早很早,可那个时候我和闵于忱都没钱,省着的那一点点,舍不得用来看医生。
直到怀孕,我才知道我那个时候已经患上了那么严重的病。
我不想拖累闵于忱,也想把孩子生下来。
可直到离开他后,我才知道,我如果坚持,生下来的孩子也会带上遗传基因。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闵于忱留给我的,我舍不得。
不知道是我体质的问题,还是孩子也知道担心妈妈,在我痛苦的那段时间,他终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
或许是上天恩赐,做完手术后的我,竟然看到了被遗弃的小宝。
虽然他全身都是先天性的疾病,可我就是想要他活下来。
我努力工作,赚钱,给他看病。
而他,会给我最温暖的笑容。
最难熬的那段日子,是小宝陪我度过的,最后的日子,我也不想离他太远。
他是我选择的亲人,也是我最后的牵挂。
只是可惜,看不到他健康站在太阳下的样子了。
亲爱的小宝啊,要健健康康的呀,去替我看看那些花团锦簇的日子。
秦露红着眼眶替我擦干脸上的眼泪,推着我的轮椅悄悄离开。
我没注意到,角落里有人举着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11
一则官方公告突然发布,接到群众举报,一个长期致力于打假赛以牟取暴利的组织被彻底打掉了。
据悉,该组织的成员通过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或胁迫或利诱,逼迫拳击选手配合。而不配合的选手,会被他们以各种手段在擂台上弄伤,弄残。
手段极其恶劣,一时间,引起了无数人谩骂。
有人询问是谁举报的,官方没有搭理。
但网友们有的是办法,很快就兴致勃勃地开始排查。
而闵于忱七年前勇敢检举,不卑不亢的事件也被扒了出来。
一时间,闵于忱名声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但随着这些人深挖,他们慢慢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沉寂下去的热搜在两周后再次喧嚣起来。
一条短视频,悄悄爬上了热搜。
里面的我,穿着病服,抱走了被遗弃在医院椅子上的婴儿。
我带着他,洗过盘子,捡过垃圾,发着传单,一次次的,将赚来的每一分钱交到医院的缴费口,用来维系小宝的治疗。
而前脚看完小宝,后脚我就走进另一家医院,躺在病床上输液。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六年半。
我从来没有抱怨过,面对孩子,也总是露出最温暖的笑脸。
治疗的日子我没喊过疼,工作的时间也没喊过累。
没有放弃自己,也没有放弃小宝,更没有放弃生活。
可我终究是,站不起来了,坐在了轮椅上,在最后的日子里苟延残喘。
这些秦露记录下来的日常,此刻被编辑成了这样一条vlgo,发到了网上。
秦露没有标注我的名字,但依然被人认出来了。
“这不是那个抛弃了拳王的渣女吗?她竟真的病了?”
“该,这是拜金女该有的下场。”
“可是……笑起来这么温暖的人,真的有那么薄情寡义吗?”
“找到了,那个举报打假拳的英雄!”
彼时我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整日整日疼得睡不着。
我不知道网络上关于我的事情有了新的反转。
趁着秦露不在,我挣扎着起来,继续给小宝做木雕。
这是最后一次看他的时候,他要求的,他说,希望下手术台后,能看到我送给他的礼物。
我答应了。
这可能是我今生唯一能送给小宝的礼物了。
小宝手术这天,我难得感觉到轻快,早早就带着礼物出了门。
刚转过拐角,一辆车疯了似的往我这边撞来。
事发突然,我身体也没那么敏捷,完全反应不过来。
恍惚间,我看到了挡风玻璃后余姚疯狂扭曲的脸。
下一秒,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开。
“砰!”
一个黑影高高飞起,砸在马路上。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伴随着尖叫,这辆车冲出护栏,掉入河中。
一时间,耳朵边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可我听不见,我的目光落在马路中间的人影上,忘了反应。
是闵于忱。
危急时刻,将我推出去的人竟然是他。
浑身都是擦伤,他吐着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脸上露出凄然的表情。
“你……没事……就好……”
12
我揣着木雕,坐在了手术门前。
终究是来晚了,小宝已经先进了手术室。
而我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的消散。
我靠在秦露的肩膀上,戴着耳机,看着她给我播放的视频。
网络上的舆论已经彻底倒戈。
当年事件的真相,已经被网友们全部扒了出来。
七年前的那一届拳王争霸赛,曝出了很严重的打假拳问题,从上到下,牵扯出了一半的相关人员。
闵于忱因为我的原因,躲过了那一次比赛。
而余姚,竟是那个组织老大的私生女。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
他们早就将我和闵于忱调查得一清二楚,知道我爱闵于忱,愿意为他做出一切牺牲。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在这么多年里,一点点的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在七年后将他们全部送了进去。
余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从来都看不起的人,竟然毁了她的一切。
所以她疯了。
可惜,等她从河里被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至于闵于忱……
他没死,但是胳膊断了,再也不能打拳了。
职业生涯从此结束。
他给我留了一句话,和一张两千多万的银行卡。
“青青,对不起。”
我不想听,我只希望我的小宝能健康地活下来。
13
三个月后,青山公墓。
远处树荫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悄注视着这边,仔细看,他左臂的袖子还在随风飘荡。
“青青,你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来到一座墓碑前,放上一束白色的菊花。
“青青,我带小宝来看你了,他很健康。”
小小的孩子取出一个木雕,放在墓碑前,一字一顿道:
“妈妈,小宝有乖乖吃饭哦,你放心,小宝会健健康康长大,保护好秦姨的。”
“小宝梦到妈妈了,你说你很快乐,小宝也很快乐。”
“妈妈……”
小宝话很多,絮絮叨叨说了很久。
秦露愣愣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忽然骂了一声:
“顾青青,你在那边,也要健健康康的。”
会的,露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