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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天明得渐渐早了,东方已泛起蒙蒙亮光。
小太子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读书,见两人从外面回来,均是神色不愉,连忙把书收回小匣子里,起身迎上前去。
楚平川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嗓音尽量放得柔和,问道:“宁儿在看什么书?”
小孩抬眼瞅了瞅孟云卿,欲言又止。
楚平川直接走过去打开木匣,将里面的几本书拿出来翻了几页,也瞅了瞅孟云卿,忽然勾唇一笑。
刚生了一肚子气的孟小将军愈发摸不着头脑,两条细长的眉毛蹙到一起,“看我干吗?有话直说!”
楚平川将书展开摆在桌上,赫然是几本兵法国策。
孟云卿心里咯噔一下,楚元宁小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道:“是我偷偷托老伯给买的,阿卿,你别生气。”
小将军有些无奈,手指揉着额角问:“殿下可否告诉臣,您读这些书是想做什么?”
太子想了想,把他拽到院子里,西南角上搭着个窝棚,里面趴着老伯养的大黄狗。
它年纪大了,恹恹地趴在窝里,还得了病,不断地抻着脖子发出破风箱似的咳嗽声,连肚皮也跟着震个不停。老伯来喂食,它就凑合着吃两口,倒上水,它就挣扎着舔两下。
元宁问他:“这狗几岁啦?”
老伯想了想,回道:“十来岁,是条老狗了。”
“那和我差不多大。”小太子若有所思,仰起脸看云卿,“虽然对于人来说,十岁还是幼年,可是阿卿,其实我和大黄没什么两样,一瞧见它,我就想起个词——苟延残喘。”
“殿下……”
“你别再称我殿下了。”小孩的两颗黑眼珠望着云卿,眼底有过分早熟的老成,“皇位被人占了,父皇被人杀了,我只能被人护着不停地逃命,这称呼更像个笑话。”
云卿一愣,“臣绝无此意!”
太子点头,“我知道你只是遵从父皇的意思,保我活着就好,可是不行啊,我受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也无法忍受别人踏着楚氏族人的尸骨作威作福,即便我现在还做不了什么,也总要尽早学习、谋划,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失去的一切再抢回来。”
旭日初升,朝阳映在孩子稚嫩却认真的脸上,云卿听得真切,楚元宁一字一句对他说道:“阿卿,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我需要皇叔这位同盟,将来这皇位我坐也好,皇叔坐也罢,楚国的江山,只能姓楚!”
孟云卿彻底懵了,这个依偎在他怀里长大的孩子,居然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如此成熟的心智,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说得好!比你那个只会吟诗作赋的老子强多了。”楚平川拍着手掌走过来,瞧着刚到他腰际的小侄子,温声问道,“下定主意要跟皇叔走了?”
元宁朝他点点头,楚平川望了一眼狗窝旁边如遭雷劈的小将军,笑道:“那好,先休息两天再启程,让你手下这个老兵缓一缓。”
看着他这张灿如春花的脸,孟云卿简直要气死,用力哼了一声,“小人得志!”
三日后,凉风阵阵,空中飘着缠绵的细雨。
定北王一早就备了马车来接,车厢内设一方几案,案上已温好了酒。
孟云卿扶着太子上车坐好,忍不住问道:“王爷当初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楚平川将一只盛满酒的碧玉杯推到他面前,淡淡开口:“满朝上下能放心托孤的只有孟家,孟家又只剩了你一个幸存的,从你抱着太子逃出皇宫的时候,本王就派了线人盯紧你,直到后来你跑到了卧龙镇那个三不管地带,人多眼杂,这才断了联系。不过那地方不大,本王挨家挨户地搜,早晚能把你揪出来。”
原来自己逃来窜去,竟一直都在这厮眼皮子底下!
孟云卿使劲儿砸着膝盖骨,冷哼道:“王爷可真是费心了!”
楚平川皱了皱眉,“你腿怎么了?”
元宁小声道:“以前阿卿的腿受过伤,没养好,一遇到阴雨天就会很疼。”
马车上恰好有张厚实的貂绒毯子,楚平川取了出来,蹲在孟云卿身侧,帮他把腿妥帖地裹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对元宁道:“瞧见没,这叫礼贤下士。”
小太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也蹲到孟云卿身侧,伸着小手像模像样地给他捏了捏。
被伺候的人有些哭笑不得,拿出张地形图摆在桌面,“别研究我的腿了,正事要紧。”
孟云卿将领土划分成几个区域,道:“我记得当初群雄割据,北方势力除你之外,还有几片靠近京都的小城也是军权独立,但力量不大,可以先攻下来,将北方统一划入你的封地。”
他又将手一划,指向南部,“西南邺城和东南颍州这两处,可以先绕到最南端,走水路,渡洛河,从边缘攻入。水战我擅长,给我两个月时间,我帮你练出一批水军来,正好赶上夏季东南风向,适合北上出兵。”
一边认真听讲的小太子总结道:“等两边都打下来,你们再南北夹击京都,里应外合,掐断他们的退路是吗?”
云卿点点头,“如果顺利的话,是这样。”
洗去脂粉,孟小将军还是当初少年时的模样,眉目晴朗,眼尾翘起,神采飞扬。
楚平川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瞧,赞叹道:“孟将军果真天生是个带兵的料子,想法和本王不谋而合。”
孟云卿翻个白眼,“你这话到底夸我还是夸自己?”
“自然是夸你的,只不过……”定北王突然露出个奇异的笑容,“卿儿调教人的本事高明不少,但消息当真是闭塞至极,你刚说的这几件事,本王早就都做完了,不然你以为我这十年在干什么?”
孟云卿一下子挺直上身,两眼瞪得溜圆,非常难以置信。
楚平川笑道:“怎么,没想到当年你的手下败将,突然变厉害了是不是?”
一丝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孟小将军迟疑道:“当初你……放水了?”
“还记不记得最后一战,我带着少数将士退至百里之外的山谷中,你领兵过来追杀,最后险胜对不对?”楚平川慢条斯理地抿着酒,又道,“其实那里还埋伏了五千精兵,不过我觉得孟小将军虽然年轻气盛了点,却是个可造之材,舍不得杀你,便带着兵打道回府了。”
他转头对小太子道:“瞧见没,这叫做英雄惜英雄。”
元宁瞅着云卿,语重心长,“这是个教训,穷寇莫追,不能急功近利。”
孟云卿脸涨得通红,这一大一小,一唱一和,当真是……气死个人!
他郁闷地端起玉杯一饮而尽,突然发现,“哎?是梨花酿!”
楚平川打趣他,“卿儿能记得本王喜欢明前龙井,就不许本王记得你最馋这种梨花甜酒吗?”
孟小将军一向不占人便宜,当初定北王请他喝了茶,他就要还人家一顿酒,只是王爷不贪杯,点到为止,两坛梨花酿最后还是进了他自己嘴里。
如今阔别多年,再次同案对酌,对方依旧手掌重权运筹帷幄,自己却颠沛流离早生了华发,孟云卿忽然有点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