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学毕业考上地级市公务员清晨六点,天光微明,
江城市老城区的巷子里还弥漫着一层薄雾,混着油条摊的油烟味和隔夜雨水的土腥气。
一辆破旧的绿皮火车缓缓驶入站台,车门“哐当”一声打开,林远背着一个半旧的双肩包,
拖着一只24寸的行李箱走了下来。他站在站前广场上,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
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地图距离他租下的房子还有三公里。没有打车,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
沿着斑驳的人行道朝前走去。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江城市。二十六岁,
国内顶尖学府A大中文系本科毕业,又在本校读了教育学硕士。考公上岸后,
他被分配到这座中部省份的三线地级市教育局。报考时,他没来实地考察,
只在公务员报名系统里看到“江城市教育局”的名字,觉得能将所学用于实践,
便毫不犹豫填了志愿。父母在电话那头高兴得几乎一夜未眠。“咱家儿子A大毕业,
又进了**单位,以后就是国家干部了!”母亲李淑芬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父亲林建国则反复叮嘱:“好好干,别给家里丢脸。”可此刻,站在陌生城市街头的林远,
心里却只有沉甸甸的不安。他走过几条街,终于找到那栋建于九十年代的老居民楼。
楼道昏暗,墙皮剥落,楼梯扶手锈迹斑斑,墙上贴满“通下水道”“办证”的小广告。
他爬上四楼,敲响402室的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自称房东王姨,
收了他三个月房租和押金共3200元,递给他一把钥匙,便匆匆下楼去了,
临走前嘟囔了一句:“晚上十点后别开电视,隔壁住着高三学生。”房间只有18平米,
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一个简易衣柜,窗户正对着隔壁楼的外墙,采光很差。
但月租只要800元,是他能承受的极限。他把行李放下,简单擦了擦桌子,
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在墙上贴了一张A4纸,
记(重点:“教育财政学”第三章)温习“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全文他做事向来有条理,
哪怕在最慌乱的时候,也要用清单稳住自己。这是研究生导师教他的:“体制内不怕慢,
就怕乱。”第二天一早,他穿上唯一一套西装还是研二面试时买的,熨得一丝不苟,
提前半小时到了江城市教育局。单位在一栋八十年代建的办公楼里,水泥外墙已泛黄,
门口挂着铜牌,“江城市教育局”几个字边缘模糊。传达室老大爷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头也不抬:“新来的?四楼基教科,左拐第二间。”他乘吱呀作响的电梯上楼,
走廊铺着褪色的红地毯,墙上的宣传栏贴着“义务教育均衡发展迎检倒计时30天”的标语,
边角已卷起。推开门,一股陈旧纸张、灰尘和劣质茶叶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办公室不大,
约20平米,三张老式办公桌呈“L”形摆放。靠窗的位置空着,显然是给他留的。
另外两张桌旁坐着一男一女:女的四十出头,烫着卷发,指甲涂得鲜红,
正用保温杯泡枸杞;男的略显秃顶,手指在键盘上缓慢敲打,屏幕上是斗地主游戏界面。
“你就是新来的林远吧?”女人抬起头,笑容温和,“我是赵敏,基教科副科长,
这位是孙伟,咱们都是基教科的老兵了。”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科室职责牌,
“我们主要管全市中小学的学籍、课程设置、安全检查,还有……嗯,
各种上面派下来的‘运动式’任务。”“赵姐好,孙哥好。”林远赶紧鞠躬,声音略显拘谨。
“哎哟,别这么客气!”赵敏笑得亲切,起身帮他搬椅子,“小林是A大研究生吧?真厉害!
咱们局里好久没来高学历的年轻人了。我当年还是民办教师转正的,文化底子薄,
以后多帮我们看看材料。”孙伟也点头,关掉游戏:“是啊,年轻人有干劲!对了,
你会用Excel吗?我们这季度的辍学率统计表还没弄完……”两人态度热情,
甚至主动帮他接热水、领办公用品。科长周国强随后进来,五十岁上下,本地口音浓重,
说话慢悠悠的:“小林啊,欢迎加入。先熟悉环境,有不懂的问老同志。咱们基教科事情杂,
但都是基础活,慢慢来。”他指了指桌上一摞文件,“比如这个,
实验小学扩建项目的进度周报,每周五前要汇总上报市**督查室。”林远连连点头,
心里松了口气。他以为,只要肯干,就能赢得尊重。接下来几天,
他主动承担起端茶倒水、打印文件、整理档案等杂活。中午别人午休,
他还在核对上个月的学校安全检查报告;下班后,
他留在办公室对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逐条学习,
并在笔记本上标注:“第12条:适龄儿童免试就近入学但现实中,
学区房、户籍限制如何破解?”他注意到,赵敏常在下午三点准时出门,说是去接孩子,
但有次他路过市医院,看见她在儿科门诊窗口缴费,神情疲惫。
孙伟则总在接电话时压低声音:“再宽限几天……孩子的药不能停……”这些细节让他明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他不再觉得他们“势利”,只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然而,
变化来得猝不及防。第五天下午,赵敏在茶水间偶遇人事科的老熟人,闲聊几句后回来,
脸色就变了。她回到办公室,没再叫“小林”,而是冷淡地喊了一声:“林远,
把去年的义务教育均衡发展迎检材料找出来,堆在你桌下了,今晚必须归档完。”语气生硬,
眼神也不再有笑意。孙伟也变了。原本让他帮忙改个通知,
现在直接把整份材料推过来:“这活你顺手做了吧,反正你闲着。”更微妙的是,
科长再也没单独跟他说话,只在晨会上点名:“林远,那个社区青少年活动中心的数据表,
明天交。”林远察觉到了异样,却不敢问。直到周末回出租屋,接到母亲电话,
才隐约明白原因。“你爸昨天碰到王叔,他说江城这边特别看重‘根’,没本地关系,
连买菜都被人欺负……”母亲欲言又止,“你可要小心做人。”他挂了电话,坐在床边,
望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忽然想起入职那天赵敏问他:“你是哪儿人啊?家里做什么的?
”他如实回答:“邻省小县城,父母开文具店。”当时赵敏只是“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如今想来,那一声“哦”,早已埋下了疏离的种子。外地人。无背景。名校光环。这些标签,
像无形的墙,把他隔绝在外。名校光环非但没能成为助力,反而成了刺眼的靶子,
让人觉得他清高、不合群。但他不能退。父母起早贪黑十五年,就为了供他读书考公。
他若在这里垮了,不仅辜负自己,更会让父母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夜深了,他打开台灯,
在书桌前摊开工作笔记,一笔一划写下:“他们可以看不起我,但我不能看不起自己。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到底。记住:你的价值,不由他人定义。”窗外,
江城市的夜色沉静如水。而在那盏微弱的灯光下,一个年轻人正默默积蓄着破土的力量。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第二章从学生到小科员的转变入职三个月,
林远已彻底摸清了基教科的节奏或者说,是被这节奏反复碾压后,
终于学会在夹缝中站稳脚跟。每天清晨七点半,他准时推开教育局那扇沉重的绿漆铁门。
传达室老大爷从报纸后抬眼,慢悠悠道:“小林啊,又最早?
周科昨儿说今早要‘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迎检材料初稿,你可得盯紧喽。”“谢谢张伯。
”林远点头致意,快步上楼。他知道,在这座人情社会的小城,连看门大爷的一句提醒,
都可能是救命稻草。四楼基教科办公室依旧弥漫着陈年纸张与劣质茶叶混合的气息。
赵敏已坐在工位上,正用红笔批改一叠“学生心理健康筛查表”,眉头紧锁。见林远进来,
她只微微颔首,没像最初那样热情招呼。林远默默放下包,
先给三位领导的办公室擦桌子、换水、整理昨日会议纪要。
这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新人无话语权,就用服务换存在感。八点整,晨会开始。
科长周国强踱步进来,手里捏着一份刚打印的文件,语气焦躁:“省里刚发通知,
要求下周三前上报‘双减’政策落地情况自查报告!各校数据今天必须收齐!
”“又是临时加码……”孙伟小声嘀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保那是他儿子的照片,
患白血病两年,每月药费近两万。林远知道,孙伟之所以对周科百依百顺,
是因为去年孩子手术时,周科“帮忙”协调了教育系统内部捐款,虽只有三千块,
却是雪中送炭。“林远,”周科点名,“你负责汇总数据,下午三点前给我初稿。记住,
只报成绩,问题一笔带过上面要的是‘成效’,不是‘困难’。”林远心头一沉。
他刚走访完城东三所小学,亲眼见到某校因课后服务师资不足,
竟让体育老师教编程;另一所则把“减负”变成“转移”,作业量不减反增。
若只报喜不报忧,这份报告就是一张遮羞布。但他没反驳,只低声应下:“明白。”散会后,
赵敏忽然叫住他:“小林,帮我看个事。”她递来一份“随迁子女入学资格审核名单”,
“这37个孩子,户籍都不满半年,按政策不能安排公办学位。但家长闹得凶,
说孩子没学上就要去市****……你说怎么办?”林远翻看材料,
发现其中21个家庭已在江城务工超三年,租住证明齐全,只是因房东不愿配合落户,
才卡在“户籍时限”上。他想起硕士论文曾研究过“居住证积分入学”制度,
便试探道:“赵姐,能不能参考沪市做法,用社保缴纳记录+居住证时长替代户籍要求?
”赵敏苦笑:“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谁敢担这个责?上周教育局门口刚拉过横幅,
‘还我孩子读书权’,局长气得摔了茶杯。”她压低声音,“最后怎么解决的?
把孩子塞进一所民办校,财政悄悄补贴学费但账不能这么记,
得写成‘家长自愿选**办教育’。”林远怔住。原来“灵活处理”的背后,
是如此精密的谎言编织术。他回到工位,打开电脑,
屏幕上是他昨晚整理的全市辍学率分析模型。数据显示,近三年初中辍学率稳定在0.8%,
看似达标。但他交叉比对公安户籍注销数据后发现,
实际数字可能接近1.5%那些“消失”的孩子,多是随父母辗转多地的流动儿童,
学籍挂在原籍,人却早已失学。他想写进报告,手指悬在键盘上,却迟迟未落。他知道,
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不仅周科会震怒,
连赵敏、孙伟这些“老同志”也会视他为麻烦制造者。最终,他删掉了那行红色标注,
只在备注栏写下:“建议加强跨区域学籍动态监测”。中午食堂,他端着餐盘找座位,
听见邻桌两位督导室同事议论:“基教科那个新来的研究生,听说挺轴?
昨天居然问为什么乡村教师职称评聘名额总被城区学校占掉……”“哼,书呆子!
不知道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等着吧,有他吃亏的时候。”林远默默走到角落,
低头扒饭。味同嚼蜡。下午,他骑着二手电动车跑基层。第一站是城郊的向阳小学,
校长老李五十多岁,皮肤黝黑,手背上全是粉笔灰。“林科,您可算来了!
”他拉着林远看教室,“屋顶漏雨修了三次,每次都是糊弄。上个月暴雨,天花板塌了一块,
差点砸到孩子!”林远拍下照片,记下维修申请编号。回程路上,
他绕道去了城中村的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没有校门,只有铁皮围挡;教室是仓库改造,
三十个孩子挤在二十平米空间里,唯一的“多媒体设备”是一台二手投影仪。
校长是个瘦弱女人,说话带着浓重乡音:“我们拿不到办学许可证,
孩子毕业没法参加中考……可他们也是祖国的花朵啊!”林远站在简陋的操场上,
看着孩子们在水泥地上跳皮筋,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的硕士论文曾豪言“教育公平是社会公平的基石”,可此刻,基石之下,尽是裂缝。
晚上九点,办公楼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基教科那盏老旧的日光灯还亮着。林远伏在桌前,
一格一格核对校外培训机构排查表。三百多家机构,每家十几项指标,
稍有不慎就会导致全市汇总数据偏差。他不敢依赖简单的复制粘贴,
而是逐一比对原始检查记录和系统录入数据。手指因长时间握笔而发僵,
眼睛干涩得像蒙了沙。但他知道,这是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没有背景,
就只能靠实打实的活儿说话。可他的努力,在赵敏和孙伟眼里,不过是“本分”。“小林啊,
你这简报格式不对,重新排。”赵敏把一沓纸甩到他桌上,语气轻飘,
“我们老同志习惯了老样式,你别自作聪明搞新花样。
”其实他只是把字体统一为仿宋_GB2312,行距调成固定值28磅,
这是“党政机关公文格式”的硬性规定。但没人指出这一点,只当他是“不懂规矩”。
孙伟更直接。一次基层走访回来,
他把一叠未分类的问卷往林远桌上一放:“你顺手归个类吧,我下午要陪孩子复查。
”那叠问卷足有三百份,混着雨水和泥渍,字迹模糊。林远默默接过来,加班到凌晨一点,
才把数据录入系统。第二天,科长在会上表扬孙伟:“上次走访效率高,材料交得及时,
值得肯定。”林远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没说话。他知道,在这里,
功劳属于“会做人”的人,而不是“会做事”的人。但他依然坚持。周末,他泡在档案室,
翻查近五年教育经费拨付记录。他发现一个规律:每逢上级检查前,
某些学校的“维修费”“设备购置费”会异常激增,检查一过又归于沉寂。
他做了个简单图表,标注出资金流向可疑的三所学校,准备作为内参素材。然而,
命运的齿轮,往往在最不起眼的时刻悄然转动。月底的一天,科长周国强把他叫进小办公室。
“小林啊,有个急活。”周科递给他一个U盘,压低声音,
“市里一所新建的九年一贯制学校,报了基建项目进度,数据有点……特殊。
你按模板整理成汇总表,明天一早交给我,别声张。”林远接过U盘,
犹豫了一下:“需要我核验原始凭证吗?比如施工日志、监理签字?”“不用。
”周科摆摆手,眼神闪烁,“就是走个流程,你照做就行。对了,这事只有你我知道,懂?
”他没再多问。在体制内,新人不该质疑指令,尤其当指令来自直属领导。当晚,
他按要求将数据导入系统,生成标准格式的汇总表,连同学校盖章的纸质版一并封存。
整个过程,他只做了“搬运”和“格式化”,未改动任何数值,
也未深究数据逻辑是否合理比如,一栋五层教学楼,三个月完成主体结构尚可理解,
但连内部装修、操场塑胶铺设、实验室设备安装全部完工,就明显违背工程常识。
他不知道的是,那所学校虚报工程进度近40%,试图提前套取市级专项拨款。而周科,
收了对方两条中华烟和一张购物卡。林远更不知道,审计局已在暗中盯了这个项目两个月。
他只知道,第二天交完材料后,周科拍了拍他的肩:“干得不错,踏实。”那是三个月来,
科长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林远心里一热,以为自己终于被认可了。他回到工位,
继续整理下周要下发的校园安全工作通知。窗外阳光正好,照在他贴满便签的电脑屏幕上。
他甚至开始幻想,年底评优时,或许能轮到自己。可危险,已在无声处酝酿。几天后,
审计局联合纪委突查那所新建学校,发现其项目进度严重失实。顺着报送链条追查,
江城市教育局基教科成了重点核查对象。而林远,作为材料经手人,
名字赫然出现在调查清单上。他对此一无所知。直到那天下午,办公室电话响起。“林远?
请到三楼会议室,有事找你。”声音冷硬,不容置疑。他放下电话,手心突然沁出冷汗。
走廊上,赵敏和孙伟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工作。没人看他一眼,
仿佛他已是个“带病”的人。他独自走向会议室,脚步沉重如灌铅。门关上的那一刻,
他听见身后传来赵敏压低的声音:“啧,晦气……刚来就惹上这种事。
”林远站在会议室门口,心跳如鼓。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只记得昨晚母亲打来电话,
笑着说:“你爸今天多炒了两个菜,说咱儿子在**上班,体面!”体面?他苦笑。
此刻的他,连站直的勇气都快没了。而更残酷的打击,还在路上。第三章新人背黑锅,
女友提分手会议室里没有窗户,只有一张长桌、几把塑料椅,和两名穿深色制服的调查人员。
墙上挂钟的秒针“咔哒、咔哒”走着,像在切割林远所剩无几的镇定。“林远,男,26岁,
江城市教育局基教科科员,对吗?”“是。
23日接收并整理了‘启明九年一贯制学校’报送的2024年第二季度基建项目进度数据?
”“是……但我只是按科长要求整理格式,未改动任何原始数值。”林远声音平稳,
手却在桌下紧握成拳。他想起硕士导师曾讲过:“体制内最怕的不是犯错,
而是成为‘程序链条上唯一可追溯的节点’。”此刻,他正是那个节点。
“材料是你提交给周国强科长的?”“是。通过内网邮箱发送,并打印纸质版交至其办公室,
有签收记录。”他补充道这是他三个月来养成的习惯:所有交接,必留痕。
“你是否知晓该校存在虚报工程进度行为?”“不知道!
我连学校名字都是交材料那天才知道的!”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但逻辑清晰,
“我核对时发现教学楼装修与操场铺设同步完成不合常理,曾向周科提出疑问,
但他回复‘上级催得急,先按学校报的录’。”调查人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主调者语气稍缓:“你有书面记录吗?”“有。”林远从随身文件夹中抽出一页打印稿,
“这是当天的工作日志,第3条记录了此事。另外,内网邮件系统可查发送时间与内容。
”他没说的是,那页日志是他昨夜补写的但格式、笔迹、纸张均与前期一致,
且内容完全属实。在体制内生存,有时“事后补证”也是无奈的自保。整整三个小时,
他被反复询问细节:U盘谁给的?有没有签字交接?是否留存备份?有没有与学校人员接触?
他一一作答,态度配合,却始终守住底线:不推责,不诬陷,只陈述事实。他知道,
一旦情绪失控或言语过激,就会被定性为“态度恶劣”,罪加一等。晚上九点,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手机震动,是苏婉的视频通话请求。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接了。屏幕那头,苏婉坐在沪市某外企明亮的办公室里,妆容精致,
背景是落地窗外璀璨的陆家嘴夜景。“听说你被调查了?”她开门见山,
语气冷静得近乎冷漠。“嗯……但我是无辜的,只是经手材料。”他试图解释。“无辜?
”苏婉冷笑一声,“林远,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委屈?你在三线小城混了一年,
连个正式编制都还没转正吧?现在又卷进违规事件,就算最后没事,档案里也会有记录。
你觉得这叫稳定?这叫前途?”林远嘴唇动了动,想说“我会证明自己”,却被她打断。
“我们分手吧。”她语气干脆,像在处理一份过期合同。“我本来还想再给你半年时间,
看看你能不能调回省会或者考遴选。但现在?你连自保都难。我在沪市年薪三十万,
有公积金、有人才公寓,未来能落户、能买房。而你呢?在江城那种地方,
骑个破电动车上下班,住八百块的隔断房,还要替领导背锅!跟着你看不到希望,别耽误我。
”林远愣住了。两年感情,七百多个日夜的陪伴,
研究生期间一起泡图书馆、吃食堂、规划未来的点点滴滴,
竟在这一刻被她用“耽误”二字轻飘飘抹去。“你……一点都没想过帮我?”他声音沙哑。
“帮你?”苏婉嗤笑,“你自己选的路,怪得了谁?当初我就说留在上海,
你非要考什么基层公务员,图什么?图稳定?现在呢?稳定到被调查了!”她顿了顿,
语气更冷:“而且,你现在身上有‘污点’,以后提拔、调动都会受影响。
我不想将来被人问起男朋友是不是‘出过事’的人。”视频挂断了。屏幕黑下去的瞬间,
林远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冷。他瘫坐在床边,望着墙上那张写满待办事项的A4纸,
忽然觉得无比讽刺。他曾以为,只要踏实做事,就能守住尊严;只要安稳生活,
就能赢得爱情。可现实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在这座人情社会的城市里,没有背景,
连清白都要靠运气来证明。第二天,单位里的气氛彻底变了。赵敏不再跟他说话,
连倒水都绕开他的杯子。孙伟见他走近,立刻起身去茶水间,仿佛他携带病毒。
就连平时温和的吴副科,也只是远远点头,眼神躲闪。中午食堂,他端着餐盘找座位,
原本热闹的桌子瞬间安静。有人低声说:“别坐这儿,沾晦气。”他默默走到角落,
低头扒饭,味同嚼蜡。更糟的是,科长周国强已被停职配合调查。基教科群龙无首,
所有工作陷入停滞。而林远,成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变量”。他试图找人聊聊,
哪怕是安慰一句也好。可没人愿意靠近他。体制内最怕“沾事”,尤其涉及纪委审计。
多说一句话,都可能被当作“串供”。深夜,他蜷在出租屋的床上,
手机屏幕亮着父母的未接来电。他不敢接。他怕听见父亲那句“儿子,工作顺心吗?”,
更怕母亲问“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他翻身下床,打开书桌抽屉,
拿出硕士毕业证和公务员录用通知书。两张纸静静躺在那里,曾是他全家的骄傲,
如今却像两块烧红的铁,烫得他心口发疼。“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喃喃自语。没有答案。
只有窗外老城区偶尔驶过的摩托车轰鸣,和远处菜市场凌晨四点的剁骨声。
他忽然想起研二那年,导师曾问他:“林远,你为什么非要去基层?
大公司给你的offer薪资翻倍,为什么不留沪?”他当时回答:“我想让父母安心。
体制内稳定,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导师叹了口气:“稳定,
有时候是最昂贵的幻觉。”那是他不信。现在,他信了。可即便如此,他仍不想认输。
不是为了苏婉,不是为了同事,甚至不是为了仕途。
只是为了那个在县城文具店里长大、坚信“读书能改命”的少年。他擦干眼泪,打开电脑,
整理自己经手的所有材料清单:日期、交接人、文件名、存储路径……他要为自己留下证据,
哪怕全世界都背过身去。就在他敲下最后一个字符时,手机突然震动。是一条微信,
来自大学室友陈阳:“听说你被牵连了?别慌。先理清三点:你是否签字确认过数据真实性?
是否有书面指令让你处理该材料?是否保留原始交接记录?如果都没有主观过错,
就如实说明。记住,程序正义比人情重要。需要帮忙随时说。”林远盯着那条消息,
眼眶再次发热。他记得陈阳本科室友,家在省会,父亲是省委某部门退休干部。
毕业后没考公,而是进了省属国企法务部,专攻行政合规。此人低调务实,从不炫耀背景,
却是圈内公认的“体制通”。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愿意相信他。他深吸一口气,
在文档标题栏敲下一行字:“关于启明学校项目进度数据报送情况的个人说明”接着,
他按照陈阳的提示,
截图、工作日志、走廊监控申请单;法律依据:引用“行政机关公务员处分条例”第XX条,
“非因故意或重大过失造成工作失误,不予处分”。写完已是凌晨四点。他打印三份,
一份自留,一份交调查组,一份悄悄塞进郑卫国局长办公室门缝下他知道,郑局虽表面中立,
但若真想保人,总会看到。他没奢望立刻洗清嫌疑,
只求留下“主动配合、程序合规”的记录。第三天上午,调查组再次约谈他。这一次,
语气明显缓和。“你提供的材料很完整。”主调人员翻着文件,“目前看,
你确实只是执行指令,未参与数据篡改,也未从中获利。我们会如实上报。”林远松了口气,
但没敢放松。他知道,在体制内,“无主观过错”不等于“全身而退”,
一个“工作疏忽”的定性,就足以让新人前途蒙尘。他回到办公室时,
赵敏正和孙伟低声议论:“听说周科可能要被撤职……这下基教科可乱了。”见他进来,
两人立刻噤声,眼神躲闪如常。林远默默坐回工位,
打开电脑继续整理第三季度德育工作数据。他不再期待同情,只求安稳度过这段风浪。然而,
命运的转机,往往藏在至暗时刻的一线微光里。当晚,
他收到陈阳的第二条消息:“刚打听到,郑局很看重你那份说明。他说:‘这孩子,
做事有章法,难得。’挺住,曙光快来了。”林远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第一次感到,
自己并非孤军奋战。命运的齿轮,总在不经意间转向。第四章新同事到来下午三点,
局里突然通知全体科室到一楼会议室**。“新同事报到,大家欢迎一下。
”林远跟着人群下楼,站在后排。只见郑卫国局长亲自引着一位年轻女子走进来。
她穿着浅灰色西装套裙,黑发低挽,气质温婉却不失干练,
手里拿着一个印有“江城大学”校徽的文件袋。“这位是沈薇同志,
双一流高校行政管理硕士,定向选调生,今后在基教科工作。”郑局长语气郑重,
“希望大家多支持。”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掌声,比迎接林远时热烈十倍。林远注意到,
赵敏的眼睛瞬间亮了,孙伟更是挺直了腰板,脸上堆满笑容。
连一向沉稳的吴副科都上前握手:“欢迎欢迎!早就听说沈科长的女儿要来,果然气质不凡!
”沈科长?林远一怔。他隐约听人提过,市教育局局长姓沈,正处级干部。难道……散会后,
沈薇被众人簇拥着上楼。赵敏抢着帮她搬椅子、擦桌子,
孙伟殷勤地递上新搪瓷杯:“沈科……哦不,沈薇,以后叫我孙哥就行!”沈薇礼貌道谢,
目光却扫过整个办公室,最后落在靠窗那个沉默的身影上。她记得人事档案里的名字:林远,
男,26岁,外地籍,教育学硕士。和其他人不同,他没凑上来打招呼,也没刻意回避,
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被风雨打蔫却仍未倒下的草。午休时,
林远照例去单位后巷的小面馆吃素汤面。刚坐下,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可以拼个桌吗?
食堂人太多。”他抬头,是沈薇。“当然。”他有些局促地往里挪了挪。
两人沉默地吃了几口面。沈薇忽然开口:“你就是林远吧?我看过你的简历,专业很对口。
”“嗯……刚来半年。”他低头搅着面汤。“听说你最近在配合调查?”她语气平静,
没有好奇,也没有怜悯。林远手指一顿,点了点头。“别太担心。”她放下筷子,声音很轻,
“只要程序合规、无主观故意,组织会实事求是的。我实习时见过类似案例,最后都澄清了。
”林远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这是半个月来,
第一次有人用“澄清”而不是“倒霉”“晦气”来形容他的处境。“谢谢。”他声音微颤。
沈薇笑了笑:“不用谢。对了,如果你需要整理材料清单,
建议按“机关档案管理规范”分类,附上电子备份路径。这样更规范,也更容易被采信。
”林远愣住。她不仅安慰他,还给出了具体操作建议,而且精准切中要害。他忽然明白,
为什么她能成为定向选调生。这不是靠背景,而是真本事。回办公室后,
他立刻按她的建议重新整理说明材料,加入档案编号规则和电子存档截图。当晚,
他把更新版再次递交调查组。三天后,结果下来:林远无主观违规行为,
但因“未严格履行数据审核职责”,给予诫勉谈话处理,不记入个人档案,
不影响转正与评优。消息传开,同事们态度微妙,既不敢再明着排挤,又不愿主动靠近。
只有赵敏嘀咕了一句:“运气好,摊上个讲理的调查组。”但林远知道,真正改变局面的,
不是运气,而是那碗面馆里的几句点拨。他开始留意沈薇。她从不张扬,
却总能在关键时刻说出关键话。晨会上,
她提出的“教育统计报表电子签收流程”被郑局长当场采纳;对接区教育局时,
她用温和但坚定的态度,要回了拖延半月的数据。更难得的是,她对他始终平等相待。
问他专业问题时不带俯视,讨论工作时不避嫌,甚至在他加班时,
顺手带一杯热豆浆放在他桌上。“你胃不好,别总喝咖啡。”她说完就走,
仿佛只是随手之举。可林远知道,在这个捧高踩低的环境里,这份“随手”,有多珍贵。
一天傍晚,他在楼下咖啡馆修改报告,沈薇恰好路过。“还在忙?”她问。“嗯,
想把专项分析做得更细些。”他苦笑,“反正没人催我,多做点总没错。
”沈薇在他对面坐下,沉默片刻,忽然说:“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怕你被牵连吗?”林远摇头。
“因为他们清楚,周科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她压低声音,“去年‘义务教育均衡’迎检,
三个区的数据都是临时‘优化’的。而你,是唯一一个全程留痕、程序合规的人。
”她目光清澈,“有时候,干净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林远怔住。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动承受,却没想到,在别人眼里,他的“老实”竟成了某种无声的对抗。
那天晚上,他回到出租屋,第一次没有感到孤独。窗外的路灯依旧昏黄,但他心里,
似乎有一束光悄然亮起。那光,不灼人,却足够温暖。几天后,
局里召开季度教育数据质量分析会。各区教育局汇报辍学率、师资配备等核心指标。
某区副局长信誓旦旦:“我区初中三年巩固率达99.2%,全市第一!
”沈薇忽然举手:“请问,这个数据是否包含随迁子女?我们系统显示,
贵区有127名流动儿童学籍挂空,实际已失学。”对方脸色一变,
支吾道:“这个……可能是系统延迟……”“不是延迟。”林远忍不住开口,
“我上周走访城东建材市场,有家长反映孩子因无本地户籍被劝退,学籍卡在原籍无法转出。
”他顿了顿,“真正的巩固率,恐怕要打七折。”全场寂静。郑局长盯着两人,
忽然笑了:“好!就要这种敢说真话的!小沈、小林,你们俩牵头,
下周起开展全市学籍数据专项核查,我要真实数字,不要‘皇帝的新衣’!”散会后,
沈薇走到林远身边,眼中带着赞许:“你刚才说得很好。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孩子没学上。”他轻声说。她点点头,
忽然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我写的“江城市教育数据治理初步构想”,
你看看有没有漏洞?”林远翻开,只见首页写着:“教育公平始于数据真实。
若连底数都模糊,何谈精准施策?”他抬头看她,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那一刻,
他明白:她不是来镀金的千金**,而是真正想做事的同行者。而春天,真的来了。
第五章保持心态不惧流言诫勉谈话的结果公布后,林远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他依旧每天最早到办公室,最晚离开;依旧整理报表、核对数据、跑基层、写材料。
但不同的是,同事们不再刻意避着他,不是出于善意,而是因为“他没倒”。在体制内,
只要没被彻底打垮,就还有利用价值。赵敏开始把一些需要耐心核对的活儿交给他:“小林,
你细心,这份学生资助名单你看看有没有逻辑矛盾。”她儿子明年高考,
正愁没人帮她查政策漏洞。孙伟也不再推脱协作任务,偶尔还会递根烟:“辛苦啊,兄弟。
”他孩子的药费又涨了,急需林远帮他整理一份“困难职工补助”申请材料。林远照单全收,
不争不怨。他知道,这种“接纳”脆弱如纸,一旦他再出岔子,冷漠会卷土重来。
但他已不再那么在意。自从那次咖啡馆谈话后,他和沈薇的交流多了起来。不是刻意靠近,
而是工作自然交汇。她负责综合协调,他负责数据分析,两人常需对接。
有时是她发来一份待审文件,附言:“第三页数据口径可能有歧义,你帮忙看看?
”;有时是他发现某区上报的辍学率异常,主动找她:“这个数不太合理,
要不要联合发函核实?”他们的对话简洁、专业,却总带着一种无需多言的信任。渐渐地,
他们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习惯:每周三下午,若无紧急任务,
便在单位楼下的“知味咖啡”碰头半小时,复盘本周工作,梳理下周重点。那家咖啡馆不大,
装修朴素,一杯美式只要十五元。角落靠窗的位置成了他们的固定据点。
窗外是老城区斑驳的梧桐树,窗内是两份摊开的文件和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你上次提的‘分层抽样校准法’,我试着用在社区青少年活动数据上,
误差率降了1.8%。”林远翻着笔记本,语气里难得有几分轻松。沈薇眼睛一亮:“真的?
能写成简报吗?郑局最近正愁基层数据不准的问题。”“可以,我今晚整理框架。
”她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对了,郑浩又来了。”林远一愣。
郑浩是本地地产老板的儿子,开一辆红色保时捷,上周曾在校门口堵沈薇,
送了一盒蒂芙尼手链,被她当面退回。“他说要请全局吃饭,庆祝我入职满月。
”沈薇语气无奈,“我已经拒绝三次了。”“他……是不是觉得你该给他面子?
”林远试探着问。“在他眼里,女人拒绝男人,只是欲擒故纵。”沈薇冷笑,
“可惜我不是他商场上的合作方,不需要‘给面子’。”林远没说话,
但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羡慕郑浩的底气那种从小被宠出来的、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而他自己,连请沈薇喝杯三十块的拿铁都要犹豫半天。可沈薇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别想太多。”她忽然说,“有些人以为钱能买尊重,其实恰恰相反真正值得尊重的人,
从来不需要靠背景或财富证明自己。”林远心头一震,抬头看她。她目光坦然,没有怜悯,
只有真诚。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她维护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公正”本身。而恰好,
他站在了公正这一边。回到单位后,流言却已悄然发酵。“看见没?沈薇天天跟林远喝咖啡!
”赵敏在茶水间压低声音,“外地穷小子,打什么主意呢?攀高枝呗!”“就是,
人家爹是教育局局长,妈是组织部科长,他配吗?”孙伟附和,却忘了自己也曾巴结周科。
更阴险的是,有人故意在女同事面前暗示:“沈薇是不是被他PUA了?
不然怎么会看上一个刚挨处分的?”这些话,林远偶尔能听到只言片语。他选择沉默。
不是懦弱,而是清醒在这个圈子里,解释等于示弱,争辩等于失态。他唯一能做的,
就是把手里的活干得更漂亮。市里启动“教育数据质量提升月”,
林远和沈薇牵头设计核查方案。他们没有搞运动式检查,
发了一套“交叉验证模型”:将学籍系统、公安户籍、社保缴纳、疫苗接种四套数据库比对,

已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