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沈建国,是个慷慨到骨子里的人。
他慷慨地将我爷爷奶奶晚年高昂的医药费悉数包揽,却在我母亲生死攸关的手术台前,掏不出一分救命钱。
他慷慨地将我倾尽所有买下的婚房拱手送给亲戚,然后带着我们一家三口,搬进那间连阳光都吝啬探访的出租屋。
后来,他甚至要慷慨地将自己的亲孙子,我唯一的儿子,送给别人当续香火的工具。
我站在警局冰冷的白炽灯下,看着他那张茫然又固执的脸,只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希望你别后悔啊,我的好父亲。
沈建国在我身边所有人的口中,都是一个传奇。
朋友们拍着他的肩膀,赞他“义薄云天”;姑姑叔叔提起他,便是一句“长兄如父”;就连常年对他横眉冷对的爷爷奶奶,也会在拿到他递上的厚厚信封时,夸一句“到底还是建国孝顺”。
所有人都说,有这样一个父亲,是我沈昭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八辈子都还不清的孽。
今天我刚结束一场长达半个月的出差,飞机落地时已是深夜,城市的灯火像打翻的星河。我归心似箭,只想快点回家,抱一抱我怀孕八个月的妻子温言。
可当我用钥匙打开家门时,整个人都僵在了玄关。
扑面而来的,不是我和温言习惯的淡淡馨香,而是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油烟和汗味的陌生气息。客厅里,本该属于我们的沙发上,堆满了不属于我们的衣物,茶几上散落着瓜子壳和烟灰。
一个赤着上身的陌生男人,我的表哥林伟,正跷着二郎腿,一边剔牙一边看电视。
“表哥?”
我心头的不悦几乎要冲破喉咙,却还是强行压下,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这么晚了,过来做客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林伟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客人,倒像是主人在打量一个不速之客。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阿昭啊,话不能这么说。这房子,现在是我们的了。”
“……什么?”
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这套房子,是我从大学时就开始拼命打工、做兼职,一分一分攒出来的首付,是我和温言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巢穴。我为了它,熬过无数通宵,喝过无数杯冰咖啡,错过无数次与朋友的相聚。
现在,林伟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轻松口吻告诉我,它不是我的了?
“表哥,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的嘴角像被冻住了一样,无法上扬。
“谁跟你开玩笑了?”
他“啪”的一声将脚搁在茶几上,一脸的得意与炫耀,“你爸亲口说的!他体谅我们一家老小不容易,工作又难找,就把这房子送给我们了。你看,我们家当都搬进来了,还能有假?”
我这才明白。
我爸,沈建国,他又开始他那该死的“大方”了。
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几乎喘不过气。万幸,当初买房时我留了个心眼,房产证上写的是我和温言的名字。我爸,没有处置它的权力。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因为急切而拔高:“我妈和我老婆呢?温言呢?她们现在在哪儿?”
林伟被我陡然升高的音调吓了一跳,随即又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哪知道?你爸安排的,你问你爸去。你沈昭再有本事又怎么样?读了大学,赚了钱,还不是为我们做嫁衣裳!”
他“砰”的一声,狠狠将门关上,将我隔绝在自己的家门之外。
门内传来他老婆尖利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顾不上愤怒,满心都是对温言的担忧。她怀着孕,身体本就娇贵。我颤抖着手拨通她的电话。
“老婆,你和妈现在在哪?”
电话那头,我清晰地听到了她压抑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滚过。
“阿昭……我们在……爸租的房子里……他非要我们搬出来,我拦不住,又怕……怕伤到宝宝,只能跟着出来了……”
“别怕,等我,我马上过来。”
我轻声安慰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承诺。挂了电话,我冲下楼,拦了辆出租车,报出的那个地址,是我从未听过的、城市边缘的某个破败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