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羡愉俯身,声音轻得像雪落:“好啊,你最好祈祷这秘密值你一身骨头。”她鞋尖一挑,陈铎那只血糊糊的手啪地摔回雪地。
陈铎握着血肉模糊的手,颤抖地说“当年淮廊之战,安王与靖北二公子并非战死。”
淮廊这两个字烫在了何羡愉心中。当年蛮人突袭西北,父亲年迈,她和二哥就请缨随安王一同出征。
宣和十一年春,西北蛮人屡次侵扰大燕边陲,搅得百姓不得安宁。于是宣和帝下旨让长子安王带兵讨伐。
蛮夷来犯,作为大燕子民岂能坐以待毙,武将皆请缨随战,队伍里就有靖北侯的两个孩子。
幺女江愉被封为寒章将军,作安王副将,长子江俭更是立下军令状,不破蛮夷终不还。
大军浩浩荡荡到了西北。西北的风狂野地撕扯着盔甲,燕军旗帜猎猎作响,背后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江愉坐在马背上看着这大好河山,都说西北荒凉,可这里戈壁坚硬,湖山万千,远处的山被霞光蒙上一层金纱,别有一番风味。
“小鱼,喝点水。”
江愉回头,一身银甲的江俭扔了水壶过来,她一把接住喝了几口。“二哥,这一仗打完就回去好好给小谊道个歉,吵个架就躲到这当王八,算什么儿郎。”
一旁的谢烬萧笑道:“阿俭,和姑娘家吵架要先低头,吵架归吵架,感情又没散。她们脸皮薄,我们皮糙肉厚的,先认错总归是对的。”
江俭没有接任何人的话,只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平安符,眼底的情愫里透着眷念。
片刻,他勾了勾唇角,笑道:“殿下说的对,等到了大军营帐,我便写他个一百张信送回去。”
他眼中的笑意盎然,仿佛这荒凉贫瘠的土地都能被这抹情绪灌得长出生机。
待他将这群狗贼赶出大燕,他就拿这满身军功换一条十里红妆路,风风光光把心心念念的小郡主娶回家。
“咦,我便写他个一百张信送回去。”江愉学舌,打趣道。
江俭将平安符收好,问她:“江愉,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和太子殿下又是怎么回事?人家跪了三天求的婚书,你一句话就拒了。”
谢烬萧也疑惑,侧头看向江愉。自家弟弟可是喜欢这姑娘喜欢得死去活来,又是绣香囊又是跪求婚书,看他二人平日嬉闹,感情甚好,怎么就不愿意了。
“我志在沙场,做不来规规矩矩的太子妃。”江愉叹了口气。
江俭:“平日在东宫也没见你有多规矩。算了,成不了姻缘,做朋友也是好的。”
谢烬萧:“说得对,等到了营帐,你与阿俭一同写信回去。”
江愉:“姐夫不给阿姐写信?”
谢烬萧笑得温柔,说:“自是要的。”走的时候,江鸢挺着大肚子都要送到城门,从上京到西北,心里跟猫抓了般心痒难耐。
大军的队伍隐匿在大漠长河里。
大战在即,狼烟四起,火光滔天。
两军战马嘶鸣,士卒列阵,兵戈林立。燕军在北风怒号里浴血,以一军之势,杀穿整个西北,将蛮夷逼退至两方交界地。
大捷陆续传入上京。
养心殿内。
宣和帝与太子坐在案前,宫外将士陆陆续续来报。
“雁门大捷!”
“云城大捷!”
“枕月湾大捷!”
“大捷!浮玉大捷,我军将蛮夷逼退到了淮廊!”
宣和帝眼神激动,紧紧攥着手中的折子。
将士虽跪在大殿,腰板挺得直直的,语气全是钦佩与自豪,他道:“寒章将军单枪匹马,火烧敌军粮仓,敌军军心溃散,屡战屡败。安王殿下问陛下可还要乘胜追击,按如今的战况是可收归西北大部分蛮地。”
宣和帝斟酌片刻,刚想开口便被一旁的谢烬昭抢先,他道:“不追,蛮人退出大燕境地,就让他们班师回朝。”
宣和帝笑了,这孩子是想快点见到心上人。
消息在上京城传开,上京百姓口口相赞江家全是虎将。
西北军营里,何羡愉嘴里叼着狗尾草,坐在横木上望着上京方向的天。
大雁掠过,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笔墨未干的纸。
已经三月有余,上京一封信都没送来。
她起身回了主帐。
桌案的风灯恍惚,江俭奋笔疾书,一边写一边吸溜鼻子。
何羡愉瞧见一旁叠起的书信,瞬间就乐了。她大步上前抽了一张,展开声情并茂道:“心肝儿小谊,卿卿宝贝,千错万错在我,你倒是回个信吧,我快想疯了……”
江俭羞愤,直接抢过来,疾步离开营帐。
何羡愉捧腹大笑。
浮玉一战,宫中再无西北消息,朝堂之上各个咬紧牙关无人敢问。
就这样人心惶惶了半月,太和殿上传来了消息。
士兵跪在大殿,满脸沉重,眼眶微红,哽咽道:“淮廊一战,安王殿下和靖北侯府的两位将军……全都战死。从总营带去的六千将士皆被射杀殆尽,回来的就只有他们的战马。”
此话一出,大殿上鸦雀无声,宣和帝身旁的谢烬昭有些恍惚,双腿发软,往后跌了几步。
宣和帝抬手扶住,脸上的悲痛里夹杂着几分难以置信。
谢烬昭缓了缓心绪,声音依旧有些发颤,他声音很低,说:“再等等,江愉鬼点子最多,这怕是她的计谋,父皇再等等。”
再等等,说不定明日就回来了。
宣和帝知道他说这句话是在自我安抚,拍拍他的手,道:“好,就再等等。”他面上平静,可握着谢烬昭的手在不自控的发抖。
可他们等来的只有挂满白幡的三口棺椁。
……
北郊的风冷得与那西北一样,像刀子一样刮着人骨。何羡愉已经记不清她是怎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了,又是怎样从走出了淮廊的隆冬。
陈铎见何羡愉晃神,喉结滚动。“先送我出关,我就把真相吐得干干净净。”
他声音抖得几乎碎裂。
“你也配?”寒光一闪,薄刃贴着他喉结,再用力一分就能割断他的颈脉,而握着这柄剑的手在抖。
坟墓旁的竹叶沙沙作响,雪粉从枝头震落,纷纷扬扬,像一场无声的白幡,覆在两人身上,也覆在那两座冰凉的碑上。
陈铎裤裆湿了一小滩,却还梗着脖子:“你答应保我……”
“撬不开的嘴,就送到我北镇抚司。”声音冷得掺冰碴。
何羡愉侧头,只见那人从竹林深处走出,在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背着风玄衣摆角被吹得猎猎作响。
鬼面铜具别在腰侧,刃口映着月光。他那张脸白皙出尘,眉骨稜朗,鼻梁挺直,唇色淡红有些起皮。
眼尾还带着天生的一点红,本该顾盼生情,此刻却被熬得血丝密布。
这人怕是两夜没合眼了。
风从断壁残垣间穿过,卷起雪末,打着尖利的哨子,刀一样刮过人的耳膜。
何羡愉瞥见那鬼面獠牙,心底还是愠怒,手腕一转,剑尖指向他:“那日是你。”
裴忌两指拈住剑脊,轻轻一拨,那剑便偏了寸许。他连看都没看她,径直踩住陈铎另一只手腕,慢慢碾:“诏狱还是这里,你挑。”
骨头碎裂的脆响混着陈铎的惨叫,惊起竹林里一群夜鹭,积雪砸落。
"安、安王和靖北侯公子是、是被自己部下杀的,是、是雍、雍"这个"雍"字在舌尖含糊不清地绕了又绕。“雍王指使……”
裴忌猛地收住脚,垂在身侧的手背浮起青筋,指节因用力过度失去血色,掌心的血顺指缝滑下,落在冻土上。
这些年他查到的线索断断续续,有些苗头却无法坐实。
“继续说。”裴忌唇角弯起,竹叶的阴影横切过他的脸,将那张本就冷白的面孔割得支离破碎。他眼底浮着一层血丝。
“雍王命我扣下求援急信……又让死士混进中军……”陈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料靖北侯的幺女带着荆州卫突破了蛮族铁骑的重围,于是雍王就下令……连三小姐一起射杀……”
他终于将埋藏六年的秘密吐了出来,这六年,梦魇缠绕,全是那时的血腥场景。
听见真相的那一刹那,何羡愉失神,眼前恍惚地浮现出那日的场景。
戈壁落日像一柄被血浸透的弯刀,悬在尸山上方。
风从北方峡谷灌来,卷起破旗、碎甲与灰烬,发出断续的呜咽,似无数亡魂在同时抽泣。
何羡愉被二哥藏在死人堆里,每一次呼吸都带起刺鼻的血腥气,呛得喉咙发苦。她眼前只有一条缝隙,缝隙外,天地是暗红的。
铠甲碎裂的胸骨、被劈开的马头、折断的长枪,层层叠叠,像被洪水冲垮的堤坝,血在低温里凝不成块,只在旁边的阿日善湖里洇出大片黑镜,映着残阳,也映着仍在抽搐的伤兵。
她看见二哥了。
他背对夕阳,身中箭矢多得像刺猬的棘刺,最致命的一箭透胸而过,尾羽在风里颤抖。可他还站着,以断枪支地,挡在尸山最前端,仿佛只要他不倒,身后的大旗就不会倒。
下一瞬,刀光一闪。
姐夫的头颅被蛮族铁骑挑上枪尖。那张总带三分笑意的脸此刻只余惨白,眉心一道血槽还在汩汩淌血。蛮族铁骑呼啸而过,枪尖上下晃荡,头颅便一路滴血,一路晃到何羡愉眼前。
那双温润的眼睛仍睁着,睫毛上凝了冰珠。
似乎还在对着她笑……
欢呼声、马嘶声、刀砍骨头的闷响,混成同一股巨浪冲击她的脑仁。
二哥的手终于松开断枪,整个人向前扑倒,却在倒下的刹那回头,他隔着尸山与火海,准确无误地看向死人堆里的妹妹,手里紧紧攥着浸血的平安符。
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只有两个字:
“活着。”
风卷着流矢,像吹命的哨子。她死死咬住自己手背,齿关穿透皮肉,血顺着下巴滴进雪里,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
何羡愉猛地弯下腰,指节扣进胸口衣襟,捂着心口,大口喘气,嘶声质问陈铎:“那是六千条人命,陈铎,你夜里睡得着吗?”
六千将士腹背受敌,前面是蛮人弯刀,背后是袍泽的暗箭。
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是因为利欲熏心才要斩断这刎颈之交。
何羡愉捶着心口大口喘气。
她眼睁睁看着他们倒下却无能无力,六年来梦魇缠身,她恨不得死在淮廊。
可老天偏要留她一人在世上遭受蹉跎折磨。
裴忌抬眼时,眼睛里布了血丝,原本冷沉的目光裂开一道暗火。
他攥紧了拳头,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淮廊一战,六千将士,皆死在你们箭下,陈铎,你良心被狗吃了吗?”
裴忌猛地拔剑,一剑捅穿陈铎左肩,还嫌不够似的拧了半圈。血溅了他半张脸,霎时像极了地狱里吃人的恶鬼,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何羡愉看见他眼底压着与她同样浓的悲愤。
或许他也在替二哥和姐夫不值,将军未殁于边关,而死于权谋算计,实在令人扼腕。
裴忌收剑,侧身瞥她。那一眼里的情绪太杂,像雪里藏了火。
“右手还想留着,就把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哑。
何羡愉鬼使神差地点头。
这人凶死了。
长夜未尽,陈铎被何羡愉按着给两座新坟磕了一百三十个响头,额头血肉模糊,最后像条死狗似的被拖回客栈。
次日清晨,来福客栈门口吊着个赤条条的人影,胸口血淋淋刻着“猪狗不如”。
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拍手称快。人群里挤出个蓬头小乞儿,踮脚往尸身上扔了块冻硬的窝头,正中那血肉模糊的额头。窝头弹下来,滚到一妇人脚边,妇人“呸”地啐了口唾沫,又补上一脚。
孙拱查验过尸格,确认陈铎气绝。
昨日那人身手不凡,竟提前下药埋伏。究竟是谁敢在禁军眼前夺人,他一时不敢深想,只觉肩上担子卸了,可以回宫复命。
过了会儿,顺天府的仵作才挎着木箱慢吞吞赶来,身后跟着两名铺兵。
他们先把围观的百姓喝开三步,又拿草席往尸身下一铺,按规矩曝尸不过午,须得移置义冢,免得秽气冲了坊巷。
可人群仍不散,看了好一阵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