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除夕夜,正阳门至鼓楼的大街被两万盏羊角灯、绢灯、料丝灯照得白昼一般。
灯市口牌楼高悬“万民同乐”四字,灯骨用整根毛竹,外糊宫样五色纱,内燃胳膊粗的羊脂烛,烛油顺着竹节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冷一阵,又被车轮碾成黏糊糊的白斑。
告示榜前更是摩肩接踵,众人提着花灯往上凑,人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何羡愉把兜帽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双杏眼,嘴里含着半颗酸梅干,酸得眯了眯。她一个劲儿往人群里钻,探出脑袋去瞧那长篇大论却只是走过场的的罪己诏。
“朕以凉德……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毫无悔过之心。
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天子不仁,万民为刍狗。
自古以来,皇帝一直很少去了解那些所谓草民的生死,只要这些人不起来造反,别的问题似乎都是可以忽略的,更不要说什么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塡沟壑。上京与青州不是同一片天,青州的苦难不会对上京城里的人造成任何影响。
听着周遭的百姓对陈铎的谩骂,何羡愉只觉得可笑。
都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在权利和金钱面前,有些人的人皮就会脱落,成为利欲熏心的傀儡,充斥着腐烂的余味,去与畜牲为伍。
“这陈铎幼时家境贫寒,十三岁弃文从军,十七岁做了副将小有名气,二十三岁成了将军风光无限,三十二岁又做了青州总督前途光明。没想到四十二岁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还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听说这次赈灾换了符叙去青州,那是个肯干事的。”
“但愿别再出第二个陈贼。”
远处传来一声:“羡愉!”
常兰撩起马车帘,笑得慈眉善目。何羡愉把没吃完的酸梅干往袖里一藏,钻出人群,加快步子朝马车走去。
今夜宫宴,皇后赐宴百官家眷。
午门前,内府二十四衙门轮班放“花盒”。一声铳响,铁花弹冲上天,炸成赤金牡丹。
何羡愉和常兰已经下了马车,仰天看着火树银花。
又撑了一年了。
她的右臂托着常兰,左手却藏在袖里,那只手被青枝用杭绸夹了棉絮缝成护腕,裹得鼓鼓囊囊。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她是直接被挑断了,指尖只能微微蜷起。
她背地里试过拉一把三力小梢弓,弦只颤了半寸便颓然垂下,腕骨像被细针扎透。
思绪间已踏上丹陛。
宫墙比记忆里高了许多,檐角悬着二十四盏鎏金铜灯,灯芯用贡烛,烛油滴在汉白玉阶上,凝成一粒粒黄点。
路过紧闭的东宫大门,回忆扑面而来。
那时阿爹还是靖北侯,常被先帝叫到养心殿“闲话家常”。说是闲话,其实是问怎么哄皇后高兴。阿爹便捋着胡子,一本正经地讲“投其所好,先避其锋芒”,把宣和帝逗得直乐。
她躲在殿外抱柱后偷听,宫娥们掩口而笑,说“侯爷又要教万岁爷跪算盘了”。
后来姐姐被指婚给安王,她以“送嫁妆”的名义跟着进宫。御膳房的小厨房专做扬州点心,她赖在灶旁不走,蒸好的蟹粉烧卖一笼能吞半笼。
再后来,姐姐嫁衣都试完了,她反倒跑得比谁都勤。
江长风想要把她逮回来,她却说:“我在宫中沾沾阿姐的喜气。”
宫中到处都是瑶台银阙,何羡愉在边关从未见过这样的奢华,一时舍不得走。
她嘴里叼着根草,双手枕着脖子悠哉悠哉地瞎逛。
路过东宫门口,却瞧见里面有个生得比阿姐还好看的玉面郎君蹲在树下刨土。
那时少年心性,坏心眼也多,这么干净出尘的一个人总让她想去逗逗。
她走近,瞧见他身旁的一簇玉簪花。
“小郎君葬花啊?”
小郎君抬头瞥了一眼,垂眸继续刨土。
何羡愉见状,夺了他的铲子帮他刨。
小郎君却喊了一声:“大胆!”
看着这满脸愠色的脸,何羡愉觉得甚是可爱,生得这般好看,定是那太子的伴读。
她打趣回道:“我是小胆。”
说完扔了铲子,拿起一朵玉簪花戴在了小郎君耳边,满意道:“玉面小郎君。”
“逆女啊!”
这时,江长风奔了过来,驻脚就将何羡愉的头往地上按,抬脚踢她膝盖窝。
“老臣教女无方,请太子殿下恕罪。”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啊。
何羡愉跪在地上,手里玩着那根草,低声呢喃:“长得跟个姑娘似的,谁认得出啊……”
谢烬昭霎时红了,攥紧拳头怒道:“靖北侯,若是府中无人教她规矩,宫里的嬷嬷多的是!”
他甩袖愤愤离开,走了几步又折回,将铁铲和剩下的玉簪花拿走。
何羡愉埋头憋笑,这人似乎忘了自己头上还戴着一朵。
从那之后,她越挫越勇。江鸢一进宫,她就跟着。
她拿着江鸢成亲的喜糖翻进东宫院墙,看见谢烬昭,就把一枚糖莲子塞进他掌心。
谢烬昭便耳根通红,连声道“御膳房自会备,不劳江三姑娘。”
她偏要追问:“那殿下是嫌我手脏?”
谢烬昭憋得说不出话,转身去翻案上的《中庸》,书却拿倒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被他的伴读太监李唯庸轻声提醒:“姑娘慎言,东宫乃储位重地。”
东宫里时不时会传出她的朗朗笑声,紧接着就是太子的斥责怒骂。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
玉簪花又开了。
何羡愉采了一大捧走道窗前朝里面的谢烬昭喊了一声:“玉面小郎君,别学了,出来葬花。”
谢烬昭抬头看向何羡愉,那人在花丛里沾了一头的叶子。他扶额,在这世上他找不出第二个这么鲁莽的姑娘了。
何羡愉见人没搭理她,就抬手往他桌上扔了一朵,谢烬昭头都没有抬,双指将花夹走继续看书。
何羡愉属于那种越挫越勇的性子,直接把一捧花往里高处一抛,花瓣散落。谢烬昭猛地抬头刚想训斥,看着那捧腹大笑的少女晃了神。
原来人也可以笑得这般明媚放肆,不知为何他的嘴唇也跟着勾了起来,书角被捏得皱巴巴的。
和这样明媚张扬的姑娘朝夕相处,没人不会动心。
更何况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情窦初开,一瞬动心就会永远动心。
待他回过神,何羡愉已经爬到树上掏鸟窝了。
心乱了,书自然也看不进去了。
原本觉得聒噪,如今何羡愉没在他身边倒显得清冷了一些,好在江长风将人扔到了东宫学规矩,这样日日夜夜都能见着了。
唯一闹心的就是东宫里的花草无一不遭何羡愉毒手,她扯来装饰树上的鸟窝,一会儿又往谢烬昭桌上的花瓶里塞。
谢烬昭每日看书,时不时会在书里看见几片花花草草的样本,有的还被点缀上了五官。
“殿下,你近日怎么不骂我了?”何羡愉趴在窗前,拿树枝戳戳谢烬昭的袖子。
谢烬昭写着策论,只淡淡道:“懒得骂了。”
何羡愉觉得有些无聊,拿树枝去打他的笔杆。谢烬昭没说话,顿笔后继续写,何羡愉不信邪,谢烬昭动一下,她打一下。
谢烬昭抬手握住树枝另一头,抬头道:“江愉,你若是实在闲得慌就给孤去抄《女戒》。”
何羡愉想溜,被谢烬昭逮了回来按在桌案前。
看着那狗爬字,谢烬昭笑出了声。虽然这是何羡愉入东宫以来第一次听见谢烬昭的笑声,但此时此刻她感受到了一丝屈辱。
她撸起袖子,神态十分认真,抬手沾了沾墨汁,胸有成竹。
谢烬昭以为她要写出个花来证明自己,却没想到这人画了一只王八,还在头上插了朵花,附上“谢烬昭”三字。
“江愉!”
何羡愉翻窗就跑,边跑边回头朝他笑。
谢烬昭将那根棍子拾起来放到一个木匣子里,里面是何羡慕抄的一些《女戒》陈纸,还有风干的花环。
那天之后,何羡愉就再也没有去东宫了。
谢烬昭心中从未觉得如此烦闷,一天到晚要往门口瞥几遍。
过了两三天,他直接在院子里摆上桌椅看书,还让人将院墙上的碎瓦尖全都铲平,连狗洞都捅开了。
可依旧见不着何羡愉的人影。
安王谢烬萧去找他商议秋猎的事情,却发现他心事重重。
他故意边敲,说:“听你长嫂说,小鱼的师兄来上京了,两人青梅竹马,久别重逢,这几日一直在一起。”
谢烬昭攥紧了袖子,脸上风轻云淡说:“与孤何关,那是她的事。”
谢烬萧看着他那紧攥的手摇摇头笑了笑。
他这弟弟从小就嘴硬心软,明明很在意,却装得云淡风轻。
谢烬萧想着加一剂猛药,随手拿了一本书,说:“听说她那师兄进京还带了十几箱聘礼,也不知道是要给谁下聘。”
谢烬昭闻言猛地站起来,觉得不妥又坐回去,脸憋得通红。
“于卿,喜欢就大胆表明心意,藏着掖着只会错失良机,失之交臂。”谢烬萧在书里翻到了一只写着东宫太子名讳的王八图。
这江三小姐甚是有趣。
谢烬昭没有说话,待谢烬萧走后,他纵马就出了宫,直奔靖北侯府。
少年心猿意马,见心上人时心绪是翻涌的。谢烬昭心跳如鼓,却在看见和一个白衣男子勾肩搭背的何羡愉时。
骤停。
他坐在马上,手指扣着缰绳。
“师兄,我好久都没喝得这么痛快了。”何羡愉脸上有些微醺,手舞足蹈的。
关挺之扶额无奈地说:“看你就是被关坏了,整日闷在东宫,心痒痒了。”
何羡愉听到东宫,整个人都不好了。
江长风美其名曰是叫她到东宫学规矩,其实就是将她束缚在上京,她志在军营,可江长风说江家不能再出将军了。
她鼻头酸酸的,有些委屈地说:“不喜欢东宫。”
一点都不喜欢被关在上京,她也想和二哥一样看北方的雪山绵延,西北的大漠孤烟……
谢烬昭听到这句话,攥紧马鞍掉头,眼眶都红了。
心中酸涩难耐。
夜里,何羡愉酒醒了几分,关挺之将她送到巷子口就回程。
何羡愉虽然在和江长风怄气,但她还是给江长风买了桂花酒。
提着酒罐慢悠悠走在路上,月光朦胧,她瞧见一个黑影蹲在门口。
何羡愉握住后腰的匕首,小心上前。“谁在那?”
那黑影闻声咻地站起来,风灯摇晃,暗黄的灯光映在那人醉醺醺的脸上。
“殿下?”何羡愉惊讶,松开匕首快步上前。
走近发现,谢烬昭的眼睫上还吊着泪珠,摇摇欲坠,眼神委屈看着她。
何羡愉看着那张勾人心魄的脸,心跳加速。一名男子生得祸国殃民的……
谢烬昭站在那不动,声音嘶哑质问何羡愉:“为什么不来了……”
何羡愉怔愣,她解释:“我师兄来上京,我带他逛了几天。”
她苦想,就因为她没去祸害他就哭了?
谢烬昭眼神幽怨望着她,声音有些没底,问:“你要嫁给她吗?”
何羡愉:“???”
谢烬昭见她不答,有些急了。上前一步,攥住何羡愉的袖角,哽咽道:“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要撩拨我……”
“殿下,这是几?”何羡愉比了个一在她眼前晃晃。
何羡愉答非所问,谢烬昭挂在眼睫上的泪珠直接啪的一下掉落。
这平日清傲的太子殿下现在活脱脱像个小怨妇。
她抬手给谢烬昭擦眼泪。
谢烬昭站在原地任由她擦,眸子深邃,目不转睛地盯着何羡愉的脸。
何羡愉就当他是喝醉酒说胡话,拉着他进了府,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卧房。
江长风听闻太子殿下莅临寒舍,连翻带滚从被窝里爬起来,披上外衣就往卧房赶。
他在门外看见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何羡愉走哪,他们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就跟到哪。
何羡愉给他铺床,他就站在床边,何羡愉倒茶,他就跟到茶桌。
何羡愉突然住脚,谢烬昭没反应过来直接撞向何羡愉。
平日看着弱不禁风,身子骨却十分硬朗,何羡愉被撞得往前踉跄几步,谢烬昭慌乱抬手勾住她的腰往怀里带。
两股气息交缠,后背紧贴胸腔,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如鼓。
谢烬昭有些贪恋,鬼使神差地把下巴放在何羡愉的颈窝。
何羡愉呆愣,片刻轻咳了一声。谢烬昭顿时松开,面色潮红,连退数步,慌乱无措。
何羡愉被他逗笑了,醉酒的太子殿下甚是可爱。
“玉面小郎君,以后还是不要喝酒了,容易被拐跑。”
“不、不会。”
“怎么不会,现在不就被我拐回家了?”何羡愉将茶杯给他,他没有接,何羡愉就抬手放在他嘴边,他竟乖乖就着她的手抿喝。
“逆女啊!”江长风听到是何羡愉拐回家的,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他气得在门口跺了跺脚。“你怎么能把太子殿下调戏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何羡愉有口说不出,此时此景跳进切切河也洗不清了。
父女俩连哄带诓将他们矜贵的太子殿下悄悄送回了东宫,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侯府。
父女俩同时倒在院子的两张摇椅上,长呼一口气。
何羡愉从一旁掏出一罐桂花酒给她爹满上。
江长风笑了,端着碗一口闷。
江家历代从军,将星少有。可到了他这里,祖坟跟冒了青烟似的。
自己娶的媳妇能文能武,儿子天纵英才,一战成名。
好不容易把大女儿培养成闺阁才女,幺女却成了百年难遇的将才。
功高盖主是武将最忌讳的,江家不能再出将军了。
“怪爹爹吗?”
江长风没敢去看何羡愉的脸,垂眸落在杯弓月影上。这件事确实对何羡愉不公平,他是靖北侯,可他也是个父亲。
做父亲的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可何羡愉的委屈却是他一手造成。
不愧疚是假的。
何羡愉仰头一口闷下最后一滴桂花酒,笑着说:“怪啊,我昨日在梦里就跟阿娘告状了。阿娘说今夜要扰你清梦。”
江长风被她逗得开怀大笑,可渐渐带了苦意。
次日她主动去了东宫,谢烬昭像变了个人,对她不吼不骂,把他书撕了折小人都不带皱一下眉的。
何羡愉伸指戳了戳他的手,他勾起嘴角却不搭理。
她消停片刻,趴在他旁边睡过去了。
谢烬昭抬头,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去触何羡愉的小拇指,碰到的那一瞬间心尖微颤。
他勾住心上人的小指,,眼角噙着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再后来,谢烬昭说看她近日字练得能站起来了,要赏赐她件宝贝。
何羡愉看着手中的香囊,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满脸期待的太子殿下,问了一嘴:“谁做的,哪个好人绣俩鸭崽在香囊上啊,比我绣得还丑。”
谢烬昭没有回她,咬牙甩袖就走了。
后来李惟慵告诉她,那是谢烬昭找嬷嬷学了三天三夜自己绣的。
何羡愉有些诧异,后面觉得应该礼尚往来就想着给谢烬昭刻个玉佩吧。
江长风看着何羡愉将一大块上好的羊脂玉削成了一条肉虫。
“你这肉虫是不是太肥了一些?”江长风喝着酒,满脸嫌弃地说。
何羡愉被打击到了。
“这不像龙吗?”
江长风:“……”
何羡愉又仔细打磨,最后在江长风的极力挽回下才成了一只鱼形扳指。
谢烬昭也学她说:“比孤做的还要丑。”
“确实有点丑……丑就扔了,我再给你送其他的。”何羡愉说完就准备扔,却被谢烬昭抢过去戴在了拇指上。
“孤作为太子,怎能行铺张浪费之事。”
……
在最后一阶台阶,常兰停了下来。何羡愉疑惑,抬头顺着常兰的目光看过去。
一身暗红的飞鱼服被灯光衬得格外亮眼,背脊笔直,修长白皙的手指攥着一张字条。屋檐上的雪水滴落砸在他肩上,晕开出一朵暗红色的花。他像是感受到了两人的目光,将字条放入怀中转身。
今日的裴忌罕见地收起了飞鱼服惯有的冷硬,轮廓也有了些许柔和。他弓腰朝常兰作揖:“恭请太夫人万福。”
何羡愉回礼,常兰颔首。常兰的一品诰命夫人是楼舜止求的,在京都是极为尊贵的存在。
三人一齐入殿,何羡愉听见耳边一道清冷的“抱歉。”她诧异看向裴忌,不知所云。
裴忌的视线落在她左腕那截厚棉护腕上,眉峰微蹙,低声道:“当日官道,是我误会,抱歉。”
她连翻三记白眼,废了她一条胳膊,就换来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要是可以,先捅他十刀,再刀刀附赠一万句“对不起.”,看他能不能受得住。
何羡愉假装没听见,扶着常兰朝女眷席走。
男女隔着一架紫檀嵌玉的屏风,烛火把影子拉得老长。何羡愉挨着常兰坐,单手剥橘子,指甲缝里都是清甜。常兰接过她剥得坑坑洼洼的橘子,又细细剥了筋络,再递回她掌心。
一旁的妇人隔着小案,拿团扇掩了半张脸打趣:“国师大人孝顺,孙女也如此,老太太真是好福气。”
何羡愉侧头,看着那妇人,这人正是武安侯府的大娘子。大方得体,绰有风姿,五十岁了往这一坐,通体显示着一种雍容华贵的风度。
这武安侯大娘子也是个奇女子,虽是商贾之女,却深知宅府之道,靠着自己的手段坐上了正妻的位置,又靠着武安侯的声势打理自家的产业,很快就成了上京名列前茅的富商。武安侯十分钦佩,遣散了府里的其他妾室。夫妻俩伉俪情深,在上京也是一段佳话。
何羡愉将一半橘塞进符大娘子手里,眼睛弯成月牙:“夫人雪中为婆母求药名动京城,那才叫孝顺。”
上官淑在旁“噗嗤”一笑:“这丫头,嘴甜得能酿蜜。”这姑娘倒是会哄人开心,夸人都是往人心窝子夸。
常兰点了点何羡愉额头,“她呀就是个小泼猴。”
青枝将一方帕子给了何羡愉,上官淑瞥见她擦手的手帕,惊呼:“这帕子针法倒是独特,我在上京从未见过。这梅花也绣得惟妙惟肖的,不知出自哪个绣坊?”
何羡愉拿起帕子,笑着说:“这是祖母绣的,祖母的女红针法在上京可是独一无二,别的绣坊绣不出来。”
年轻时常兰就靠绣帕子谋生,这针法是绣久了自己琢磨出来的,上京自是无人知晓。
常兰被夸得皱纹都多了几分,捏了捏何羡愉的脸颊。
屏风撤去,乐声乍起。
舞伎的裙裾扫过何羡愉面前,带起一阵香风。她低头专心啃一块鹿脯,筷子还不忘给常兰夹一块软烂的狮子头。楼舜止在对面轻咳提醒“吃相”,被常兰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何羡愉心中揶揄,很是不解刚才顶个屏风做什么,现在吃饭又把屏风撤了,难不成看着对面的人脸很下饭吗?
她抬眼,撞进裴忌的视线。
那人坐在灯下,红衣金冠,像一柄未出鞘的剑。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带着细小的钩子。
常兰看见何羡愉的坐姿,拍了拍她的腿。“姑娘家家,好好坐。”
这让何羡愉不禁想起那时在东宫跟着谢烬昭学孔孟之道,孔太傅也是这样,拿着戒尺把她翘着的二郎腿打下去。
她屡教不改,孔太傅就把戒尺给了同桌的谢烬昭,他一打一个准,何羡愉每次都怀疑这厮在公报私仇。
当飞花令传到“月”字,席上热闹得炸锅。何羡愉回过神,又悄悄把二郎腿翘上。才子佳人的场子关她何羡愉何事,她一口一个酸梅干。
半炷香未到,何羡愉就开始犯困,瓜子磕了一小碟,脑袋一点一点往常兰肩上靠。
青枝弯腰道:“小姐,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去醒醒酒?”
常兰捏捏她后颈:“别走远,早点回来。”
……
雪后的御花园静得能听见雪落。走廊上挂满了宫灯,来来往往的宫女内侍,人影幢幢。
何羡愉裹紧狐裘,故意撞上两个端茶的小宫女,茶盘倾斜,热水溅在雪里“呲啦”一声。宫女吓得跪倒,额头抵着雪泥。
“烫着没?”她蹲身去扶,指尖碰到对方冰凉的手腕,语气温和,“是我自己撞的,别怕。”
宫女红了眼眶,嗫嚅着说不出话。
“你们可以带我去偏殿换套衣裳吗?”她笑着询问,宫女见她并未动怒落罚,感激涕零地点点头。
何羡愉换着宫女拿来的衣物,她一边穿一边说:“你们帮我跟常兰常老夫人传个话。就说她孙女觉得乏味,先回去休息了,让她安心。”
宫女点头,退下。
她玄衣一翻,消失在夜色里,面具下的呼吸带着白雾。
宁安宫外,梅枝探墙,暗香浮动。殿内只点一盏青釉灯,萧谊倚窗,淡青色褙子映着灯火,像一泓冷泉。她指尖拨动那串旧菩提子,珠面已被岁月磨得发亮,正是何羡愉儿时偷来送她的那串。
何羡愉躲在廊柱后,指节抵着唇。
她瘦了好多。
萧谊侧影瘦削,眉间一点朱砂痣,在灯下像粒小小的火焰。何羡愉忽然想起二哥醉酒时念过的那句诗,“愿同指上丹,岁岁照颜色”。
风掠过,梅瓣落在萧谊发间,她抬手拂去,指尖碰到珠串,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旧梦。
何羡愉眼眶一热,却终究没出声。
雪落无声,她悄悄退后一步,又一步,把那一幕灯火与梅香,连同未出口的哽咽,一并藏进夜色。
宁安宫的窗子被雪压出一声轻响。
裴忌像一截冷铁无声地落在廊下,袖口还卷着碎雪。食盒被他稳稳搁在案上,盖子掀开,白汽裹着药香,一下子把殿里的檀香味冲得七零八落。
“娘娘在京都,还有不方便见的旧友?”
他一只手搭在绣春刀柄上,指尖在鎏金鲛皮上敲出极轻的“嗒嗒”声,像雪粒击瓦。
萧谊拿帕子掩唇,低低咳了两声。裴忌闻声便往侧旁让了半步,替她挡住窗缝里灌进来的寒风。
“并无。”萧谊抬眼,眸子里映着灯,晃得像一池碎月,“是陛下让你来的?”
“嗯,陛下惦念娘娘咳疾,命臣送汤药并几样点心。”
裴忌垂眸,声音低而短,像刀锋划过丝帛,利落,却不带杀气。
萧谊拨动佛珠,一粒一粒滑过指缝,声音轻得如同雪落。片刻后,她开口:“所以,真的要用成亲这个办法去保那位姑娘?”
裴忌握紧了刀柄,只回了一句“别无他法。”符叙从淮廊传信回来,这何羡愉是关远的女儿,关远与靖北侯是挚交,当年那一战后,关远就失踪了,后来在扬州发现了他的尸体。
“若阿鱼还在,你该如何?你答应要娶她,怎能食言?”萧谊语气有些激动,咳了起来。
裴忌恭腰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指尖推过去。“我不会迎亲,拜完堂,就会给她一纸和离书。”
“殿下,你这一步走得太危险,倘若她不是关将军的遗孤,实打实的是楼舜止的人,你又该如何?”
“杀之而后快。”
萧谊叹了一口气,看着窗外,只道:“雪越发大了,裴大人也当心……别染了风寒。”
最后一粒佛珠“嗒”地归位,像一声叹息。
萧谊看着远处被雪压断的残枝,当年江愉会拿着它串几个雪球在小径旁插一排。
她初遇江愉是在寺庙里,江愉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她的眼睛,开口问她怎么会看上她二哥那种货色,一句话就把她逗笑了。
这女孩子与世家女子有着天壤之别,她生性洒脱,做事不着四六,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她很会哄人开心。
很快她们就成了好朋友,江愉带着她在上京四处扫荡。
上元佳节,花市灯如昼。十里火树银花,天地如七彩琉璃,三步一景,五步一换。
两人坐着小船在切切河里荡着。
河中灯火长明,盏盏思念飘向碧落黄泉。江愉手中拿着从商贩手里买的莲花灯俯身放到河里。
“阿鱼,我偷跑出来真的没事吗?”萧谊坐在她身旁有些拘谨,心中忐忑不安。
从小到大她从未在晚上出过门,家里的礼制是不允女子随便抛头露面的。
江愉回头笑着说:“别怕,我让谢烬昭把你父亲留在了太和殿,你母亲也在跟我阿姐秉烛夜聊,没人会发现你出来了。”
她听到这句话才略微松了口气。
“小谊,送你小鱼。”江愉捧着一个玉瓷罐给她。
她诧异的侧头,看着那个玉瓷罐子。不知道江愉什么时候抓的,她笑着接过来抱在怀里,低头看罐子中的小金鱼雀跃,跟她的心情一样。
江愉,江中之鱼,四面八方都是自由的。
她要和小鱼做一辈子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