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晨六点四十七分，城市还笼罩在薄雾中。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映着初升的日光，像一面冷峻的镜子，照出陈志远站在楼下便利店门口的身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衬衫，领口微微翘起，袖口磨出了细线。他低头咬了一口包子，咸豆浆的热气扑上眼镜片，模糊了视线。

他没有急着擦。他知道，这一眼之后，等会儿看到的一切，可能都会变得不一样。

电梯里，他按下 23 楼。按键轻响，镜面反射出他的脸：眼角有细纹，鬓角已泛灰，眼神却依旧沉静，像一口久未搅动的老井。可这平静之下，是整整一夜未眠的煎熬。昨夜他翻来覆去地看手机银行余额、私人借贷记录、女儿朵朵幼儿园缴费单……最后定格在一条微信消息上：「老陈，王哥又催了，说再不还钱就要走法律程序。」

他没回。

走出电梯时，走廊空荡。保洁阿姨推着拖把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说话。这种沉默，他已经习惯了。曾经这个楼层因他而喧闹——项目庆功宴、客户签约会、团队头脑风暴……如今，连路过的人脚步都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一个不该存在的幽灵。

推开总监办公室的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木制书架上的奖状框、墙上挂着的「年度最佳团队」合影、办公桌右下角那枚被压了五年的 U 盘——里面存着他亲手搭建的第一版客户管理系统源码。他曾以为这些东西会是他职业生涯的纪念碑，结果现在，它们更像是陪葬品。

他坐进皮椅，听见一声轻微的「吱呀」。这椅子他用了十二年，扶手上的皮革裂了口子，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

桌上摆着一杯凉透的茶，是助理小林早上七点就泡好的。她说：「陈总，您最近太累了，喝点茶提提神。」可她不知道，他已经不是「总」了。三个月前的一纸调令，将他从项目总监降为「高级顾问」，名义上参与战略规划，实则连周例会都不再邀请。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却奇怪地让他清醒。

手机震动。是财务部群里的通知：「本月工资已发放，请各位查收。」

他点开银行 APP，数字跳出来——税后 18,742 元。不多不少，刚好够还王哥一千，交物业费八百，给朵朵报绘画班六百，剩下的，勉强撑到下个月发薪日。

他盯着屏幕，忽然笑了。笑自己曾经有多荒唐。十五年前，他是全公司最年轻的项目经理，三十岁当上总监，带过的项目累计创收超十亿。那时领导拍着他肩膀说：「小陈啊，你是咱们的顶梁柱！」同事敬他如师，下属称他「陈老大」。他住着市中心大平层，开的是 BBA，连丈母娘提起他都眉飞色舞：「我女婿可是个人才！」

可一切转折，始于四年前那个春天。

那天，他在饭局上遇见了老同事王志强——当年一起熬夜改方案的兄弟，如今已是地产中介高管。酒过三巡，王志强搂着他肩膀说：「老陈，现在买房才是硬道理！外地新区的地价马上要涨，政府规划文件我都看到了，地铁、学校、商业体全配套！你信我，闭眼入！」

他信了。

两千万现金砸进去，买下三套精装公寓，还借了亲戚朋友三百多万补首付和装修款。他甚至说服张琳卖掉了老家一套祖宅，「反正不住，不如投资」。

结果呢？楼盘烂尾。工地停工两年，售楼处关门，开发商跑路。维权群里上千人抱团取暖，可没人能撬动铁幕般的资本游戏。

债务像雪球一样滚起来。私人拆借利息高达三分，亲戚避而不见，朋友拉黑删除。他从云端跌落泥潭，连走路都不敢抬头。

而现在，他坐在曾经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里，像个守墓人，守着一段早已死去的职业生涯。

门被轻轻敲响。

「陈哥？」小林探头进来，手里抱着一叠文件，「数字化升级筹备组让您提交一份过往系统架构的技术文档。」

他抬眼：「哪个组？」

「副总新成立的『智慧运营中心』，听说是要重构客户管理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