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翌日,我进宫向小皇帝奏明了巴蜀目前的灾情。
「还是长公主厉害,懂得为朕分忧!」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眼眸星亮的看着我,「真是天佑我大燕!」
多日来,愁云弥漫的天颜终于有了笑意,整个宣政殿也不再低迷。
「陛下谬赞!」我行了大礼,「还有一事,需要禀明陛下!」
「我与江太傅的婚约已于昨日解除,自此之后,各自安好,还望陛下恕罪!」
他目光如炬,平静中难掩愉悦道:「时倾姑姑,你受委屈了。」
而后话锋一转,幽幽叹气,「你终究是怪朕了!」
我与小皇帝虽在辈分上属于姑侄关系,实则他还比我大两岁,自小便是玩伴。
以前他总是称呼我的名字,后来为避免落人话柄,才加了姑姑二字。
上一次他这么叫,已经是多年以前了。
在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太子哥哥还未猝死,我的几个兄长们还在京城的时候,我们无忧无虑,关系很好。
「谢陛下垂怜,未曾委屈。」
我盈盈一拜,「人总会变,逝者不可追,陛下也要看开才是!」
诸多情谊,掺杂了利益之后便不纯粹了。
我们之间,隔了江山社稷,隔了皇图霸业,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回府后,宫中送了诸多礼品过来,以示天恩。
许是巴蜀灾情得到缓解,龙颜大悦,便大赦后宫,各宫贵人也得到了赏赐。
只是,小皇帝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江洛尘退婚后,便马不停蹄的去相府下聘。
虽然丞相未曾同意,可沈南辞对他倒是青睐有加,这事也给皇帝提了个醒。
一则,皇帝自己对沈南辞也心存爱慕。
二则,皇帝之前诛杀悍将的后遗症逐日凸现——朝堂难以制衡,如今早已是文官集团的天下。
我那些被明着设藩实质流放的兄长虽人在封地,可手中势力依旧遍布朝堂。
文官之间以丞相为首,盘根错节,各自站位。
江氏一族算是唯一的清流,历代都是雷打不动的保皇派。
若是此刻江家和丞相家结了姻亲,结果可想而知。
皇帝怎会养虎为患?
5
不过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眼下还有更有意义的事需要我去做。
我稍加打扮了一番,换上便装,带着梓书去了城北的云鹤学院。
我要寻找一人。
此人名唤顾轻舟。
他曾是云鹤学院的骄子。
自幼家境贫寒,父母都是佃农,靠租种地主土地而活。
所幸自己争气,文采斐然,十一岁便参加童生试考到秀才。
一篇《策论》结合当时的国情,以轻徭薄赋、稳治清居、丰民兴教、兴军强国为主,震惊了夫子和整个学院,称为天才也不为过。
可惜那时年龄不够,未能参与科考。
然本该参加科考之际,适逢沈南辞女扮男装参加科考,被她的下属威逼利诱。
而后沈南辞顶了他的名额,事后给了几两银子为补偿。
十年寒窗,抵不过碎银几两。
说的正是他这个倒霉蛋!
没了科考名额后,只能等三年后再战。
不料世事无常,顾父在干活的时候,摔下了山坡,全身瘫痪。
为了救父,他终是舍弃一身骄傲。
进宫做了太监。
后来,成了朝中的大宦官九千岁!
一度与沈南辞作对,可谓一生劲敌。
让人唏嘘,又可叹。
此时,云鹤院长去了户外授业,负责接待我的是学院的副院长。
我说明来意后,副院长也乐见其成。
此刻他正夸赞着学院学子的优秀,口中唾沫横飞。
我则在饮茶,静候那人的到来。
远远的,两道身影出现。
那人一身青衣洗得发白,瞧着素淡却不失典雅,旁边那位应该是他的夫子。
「副院长好!」他和夫子一起施礼问好。
「这位贵客是?」
「此乃当朝长公主殿下!」副院长终于停下了他的夸赞,给他们使眼色,「还不快见过殿下!」
见他们要下跪,我虚扶一把,「出门在外,无需多礼!」
「听闻顾公子才名远播,我今日特地前来瞧瞧大燕未来的栋梁之材!」我眸色一动,副院长立马会意。
屏退左右,梓书也下去了。
霎那间,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人。
他眼中惊疑不定,似乎在想我们到底要干什么。
「顾公子莫慌,我问,你且答话便是!」
我起身,「顾公子以为当世之势如何?」
他欲言又止,「公主莫要为难在下。」
我让实话实说,只听那人不卑不亢说道,「日月失衡,福祸相依!」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自然晓得日月为何,福祸是什么。
「世人不解,当如何?」
「权柄为刀,教化为刃。」
「若冥冥注定,又当如何?」
「那便杀之,反之!」他坚定的眸光里星光肆溢,如同初升的朝阳般璀璨。
「好!」
我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顾公子可愿去我府上教书?」我又补充了一句,「不影响公子科考,当代大儒也在公主府。」
倏然,见他眸光一动,闪过憧憬。
而后又望向一旁站着的副院长,「公主可否容在下考虑一番?」
「给你三日,若是考虑好了,直接出示此物便可!」我将提前备好的令牌递给他。
这一次,他的一身才华不会被辜负!
6
回府途中,路过长安街,见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我心意一动,便带了梓书去了天香楼的天字号包厢。
这里景色宜人,能俯瞰整个京城的轮廓。
「公主,为何自巴蜀回京之后喜欢一个人沉思了?」梓书还是将内心的顾虑问了出来。
以前的凤时倾,虽然会武,却是个实打实的急性子。对文邹邹的东西也不感兴趣,更没什么智谋可言。
是以,世人给予的评价是有勇无谋。
「或许,是因为成长了吧!」
我和梓书还没来得及多聊几句,就听下方一阵混乱,人声鼎沸。
「出去瞧瞧。」
斜倚栏杆,最能听得到京中的实话。
茶楼周边围满了人,只听那说书人有声有色描绘道:
「天家女,被退亲。红颜枯,太傅走。天颜怒,门阀倒……」
「公主,他们怎敢如此妄言?!」
梓书眼中已然布满了杀气。
天颜怒,门阀倒。
不就是指长公主因退婚而以权压人,天子要诛杀门阀世家么?
可想而知,今后将会有多少世家记恨长公主!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沈南辞一直处处针对我,前世如此,今生又要开始。
泥人都有三分脾气,我不招惹她,她倒是次次要踩着我的脸疯狂跳动。
我吩咐「待他下场后,追查出幕后之人。无论招与不招,依法处置便可!」
梓书领命后,迅速离去。
我才坐定,隔壁厢房门推开,传出一道清亮无比的声音。
「坊间传闻,长公主尚武,我本以为是个明辨是非之人,没想到竟是与这京中其他高门贵女并无一二!」
「以权伤人,强行扼住百姓喉舌!」
来人一袭淡蓝色衣裳,衣摆随步而动,五官明媚,清冷至极,风华无双。
漂亮是漂亮,跟早先我见过的愚钝唯唯诺诺样子的确大相径庭。
不过,这天下不是姓沈。
本宫的名誉还轮不到她一个小小的相府女编排。
我冷淡睨了一眼,「沈三小姐确实肆意洒脱,不受束缚,不过身为我大燕子民,本该忠君爱国,少为人君添置麻烦。」
「人君本该谛听民意,怎会是麻烦。」她慢慢走近,神采奕奕,似稳操胜券。
见我不搭腔,而后似了然一般叹息道,「也罢,是我奢望了。这京中的女子皆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除了抚琴作画外,便是匿于内宅争斗,还能指望有什么新样呢?」
我仍旧不作声,直到她嘴角微微勾起。
「生而为人不易,不畏强权,活出自我才不枉这世间走一趟!」
我烦了,「有一点沈三小姐说错了!」
她得意的笑容一滞,眼中充满了询问。
仿佛,不敢相信我会挑错。
我冷淡道「京中世家女子自小识文断字,触及琴棋书画,温习管制内宅之术,亦是秀丽无双,自是典雅的大家风范。虽与沈三小姐快意恩仇肆意人间的理念相悖,但二者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只是个人追求不同,志向不一。
「怎么到了沈三小姐口中,这份知礼守节竟成了呆滞和无趣?」
「一生规规矩矩,遵守着世俗给予的理念: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下意识的反驳,语气中的鄙夷和不屑显而易见,「尤其是那些所谓的高门贵女连自己的幸福无法做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继而成为男人的附庸,待价而沽。难道不是当世女子的真实写照?」
在她心中,当世女子就是如此不堪入目,天生被奴役。
如此大胆诛心之言,放眼整个大燕,无人敢言。
可若出自她口中,倒也不稀奇。
那份被规矩约束下的矜持,在她眼中一向如粪土。
恨不得所有人弃之如履。
「沈三小姐可知,规矩之下,才有了修身齐家,得以传承孔孟之道;三纲之下,才有了明媒正娶,得以保全女子正统婚姻?」
若无规矩,人的善性可会存活于世?
若无媒妁,岂不是高门贵女纷纷效仿同外男私奔?
若是受了委屈该与谁诉说?
我稍稍一顿,「至于你所谓的待价而沽,那只是意愿攀附权贵之人的选择,并不代表大燕所有女子。」
「你今日可亲自可去瞧瞧,大街上有多少女子凭着技艺在铺子里坐镇,有多少平民妇人为了生计在摊前吆喝?哪怕是烟花之地,又有多少女子为了生存卖艺不卖身?」
这是自食其力的生存。
并非待价而沽的依附。
她太过于小看这个世道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