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妹妹死了。
回村参加葬礼那天,我看见原本安详躺在棺材里的妹妹赫然睁开双眼。
她穿着纸衣,漆红的嘴唇咧到耳后根,血泪从眼眶中涌出,周身密密麻麻长满婴儿手臂粗的藤蔓。
大声冲我喊:[逃!]
1、
[潇潇,你妹不行了,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电话里五叔的声音嗡哑,听不出情绪。
我呼吸一窒,紧紧抓着手机,半响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五叔,您跟我开玩笑的吧?]
陈恩是我的亲妹,自打爸妈去世后,最依赖五叔。
就连我大学毕业顺利在A市扎根后,想把她接到城里养身体,她都不愿意。
记忆里,陈恩笑语晏晏的搂着五叔肩膀,满脸孺慕:[我哪里也不去,就待在沿溪村给五叔养老。]
为此我和她大吵一架。
最终因为‘沿溪村依山傍水,风景秀丽,适合养病’这个破借口而让步。
之后我们约法三章:每三天通话一次。
前天最后一次通话时,恩恩还嚷着要吃桃禾斋的点心。今天就要不行了。
这怎么可能?
滋滋啦啦...
电话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信号波动声,诡异恐怖。
我努力把手机抬高,寻找信号:[五叔,家里没钱了就跟我说,恩恩的头草水可千万不能停。]
[嗡——]
扩音器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忙音,随后便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如果不是继续跳动的通话时长,还以为对面挂断了电话。
过了许久才传出一道完整的声音。
[你现在回来,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嘟嘟嘟...
电话信号中断。
我赶紧回拨过去。
但不管回拨多少次,电话那头都机械般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陈潇,没想到你老家竟然是沿溪村,看不出你还是土豪啊!]
一路上,王阳像只刚被放出来的跳蚤,嗷嗷的举着他那宝贝单反对着窗外就一阵猛拍。
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低头拨打五叔和恩恩的电话。
自昨天五叔挂断电话后,手机就一直关机,怎么打也打不通。
妹妹的号码也成了空号。
[姐,外面的大城市真好,不像村里,一点好玩的都没有。我好想吃桃禾斋的桃酥,你有空了寄给我好不好?]
桃禾斋是A市有名的点心坊。
去年他们刚开业的时候,公司发了张200块钱的购物卡。我一时图新鲜,把桃禾斋所有的点心都买了个遍,全部寄到村里。
当天恩恩就给我回了电话,大肆夸赞蛋黄酥,其他的小点心也或多或少提了两嘴,但绝口没提桃酥。
桃酥...桃酥...
恩恩想吃桃酥了。
我心口一闷,抬头望向窗外,碧蓝的天空好似一道块巨石死死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五叔是我爸这一辈最小的弟弟。
以前农村穷,每家都有四五个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更别说送小孩出去读书。
爷奶身体不好,瘫痪在床,家里的重担全部压在爸爸一个人身上。
吃饱穿暖,是那时候最朴素的愿望。
后来听说隔壁村出了大人物。
不,叫‘大学生’。
大学生是金凤凰,能驮着一家人飞进城里,住楼房穿新衣,甚至还能开上小汽车。
爸爸一咬牙一狠心,决定送五叔去上学。
煤炭一筐接一筐,为了挣点学费钱,爸爸得从深夜背到凌晨。
好在五叔争气,如愿考上大学。
本以为他大学毕业之后家里能宽松许多,哪知他一毕业就人间蒸发,怎么也找不到人。
若不是爸爸出意外死了,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回去。
[我老家不在沿溪村,五叔毕业之后在这里发展。我父母出事之后,也跟他在这里生活。]
王阳一阵唏嘘。
[啧啧...,那咱叔可不得了。在以前,沿溪村是出了名的贫穷排外,外地人过去都会被打的程度。这几年终于发展起来了,什么养老院、旅游社,捞金能力强的一批。咱叔...是做什么生意的?]
一提到钱,王阳兴奋的眼睛冒星星。
我一巴掌拍开他猥琐的脸:[别多想,我叔就是个种地的农民。]
[农民?!你开什么玩笑,80年代的大学生,一毕业就跑到沿溪村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种地,一种就种几十年?骗鬼呢吧。]
我握着手机,神色复杂。
因要供五叔读书,爸妈一辈子都窝在小小的土瓦房子里。
包浆的灯泡悬挂在房梁,昏黄的灯光像座大山压在爸爸身上。
我们姐妹出生后,爸爸做的更加卖力。
为了供我和妹妹读书,爸妈两人没日没夜的跑大货车,哪里活苦往哪里钻,就为了多挣点钱。
三叔不成器,刚出去一年就迷上了赌博。
爸妈几年赚的钱陆陆续续都贴给了他。
家里只够生活开销,一年到头能吃顿猪肉都算奢侈。
[如果五弟在就好了,一家人齐心协力,总能把日子过好。]
记忆里,爸爸常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对着水泥地发呆。
到后来,五叔真的出现了。
只是出现在我爸的葬礼上。
因着爸妈是跑大车出的事故,保险赔了一大笔钱。几个叔叔为了能独吞这笔钱都想收养我们姐妹二人。
在农村,女孩的命是贱命。
读书是不可能再读书的。
烂菜稀饭糊弄糊弄养几年,成了黄花大闺女,还能再卖一大笔彩礼钱。
掌事的族老良心过不去,死活不肯答应几个叔叔的要求。
这时五叔站了出来,表示爸妈的抚恤金他一分不要,还会继续资助我们姐妹二人读书。但前提条件是我们得跟他回沿溪村。
我,妹妹陈恩,还有爸妈的尸体。
王阳不理解,[他要你爸妈的尸体做什么?]
[不知道。]
土葬费钱费力,早就被淘汰了,那时候赶时髦的都选择火葬。
而且土葬讲究身归故土,五叔却想把爸妈的尸体迁到沿溪村,怎么想怎么怪。
为了防止尸臭,五叔花大价钱包了一辆面包车,日夜兼行,以最快的速度把爸妈尸体运回沿溪村。
就连停堂三日的规矩都免了。当着我和妹妹的面风风光光的将爸妈土葬。
[你这五叔真是个怪人。]
谁说不是呢。
王阳摆弄单反,一张张翻看沿途拍的照片。
沿溪村地处偏僻,从A市赶来得换乘四五辆车,等这趟公交下车,还得再找一辆电动三轮。
王阳是我偶然间在网上结识的朋友,爱好摄影。
平常闲的没事就接跟拍的活,赚点外快。
偶尔也跟旅游团去拍些自然美景,参加摄影大赛。
这次就是听到我要去沿溪村,才死皮白赖的非要跟来。
毕竟,沿溪村从不单独接待外来游客。
只有跟着村内人,才能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