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外头刮着风,下起了雨,很冷很冷。
雨幕中,阿爹的身影越走越远。
他手里拿着阿娘做的油纸伞,怀里揣着最后一瓶归气丸,连头都没回。
祖母说今日双喜临门,即是我的六岁生辰,也是阿爹官复原职的好日子。
当年被诬下毒的冤案总算水落石出,阿爹又能回宫里当太医了。
就在一刻前,我还满心欢喜地盼着他从宫里下值,会顺道去四方街给我捎上一包梅花酥。
再给我买上一只老鹰纸鸢,那纸鸢光翅膀就有两尺,可威风了。
隔壁家虎子就有一只,他从来不许我玩,上回我都气哭了。
我央求阿爹说了好久,他才答应的。
可他回来时,手里什么也没有。
阿娘做了一桌子菜,他连看都没看,只沉着脸说话:
“当年临月为了我同家里生了嫌隙,匆匆嫁人,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如今她死了丈夫,女儿又病弱,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上一把。”
我竖着耳朵偷听,只觉得临月两个字特别刺耳。
果然阿娘也不爱听,她放下筷子,冷冷地看了阿爹一眼:
“今日刚复职,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去接人,怕不是早在心底盘算许久了吧?”
阿爹一愣,约莫是被说中心事,有些恼羞成怒:
“陈宝言!如今我只是知会你,并非要你许可!”
阿娘默默往我碗中夹了一块红烧肉,并不理会。
直到阿爹去柜子拿那瓶归气丸,阿娘才真正动了怒:
“那是阿昭的救命药,你拿走了,她怎么办?!”
我自小便知,我同其他孩子不同,我不能跑动,不能蹦跳,不能像他们一样上树下河任意玩闹。
阿娘说我的心跟他们不一样,需要更多空气。
每逢心疾发作,阿娘都特别紧张,幸好阿爹的归气丸管用,吃下便不那么痛了。
听阿娘说,归气丸里头的药材很是珍贵,有几味药甚至有钱都很难买到,因此她格外宝贝这瓶药。
可阿爹却说还有人比我更需要这瓶药:
“婉儿同阿昭一般大,娘胎里落下的弱症,眼下换季,咳得厉害。”
“不过一瓶药,再配就是了,如今我在太医署,什么药买不到。”
说完他生怕阿娘来抢,赶忙揣进怀里,拿上油纸伞,就匆匆出了门。
阿娘的目光追随着阿爹的身影,比外头的雨还冷。
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许久,她转头看向我,换上浅笑。
我咬着唇,有些好奇阿娘口中所说的家。
阿娘蹭了蹭我的小鼻子,笑着说:
“那里的家,有顶顶厉害的大夫,只要睡一觉,做个小手术,我们阿昭的心疾便会痊愈。”
我瞪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
在我心里,阿爹就是世上最厉害的大夫了,居然还有比阿爹更厉害的?
阿娘又笑了,说那里还有比梅花酥更好吃的糕点,像雪花一样柔软细腻的奶油蛋糕,还有比纸鸢更好玩的玩具,不用跑着牵绳,便能自己飞的遥控飞机。
我被她口中陌生的字眼怔住了。
可很快我便反应过来,几乎雀跃得快跳起来:
“真的吗?真的有比梅花酥还好吃的糕点?有翅膀比老鹰还大的飞机?”
阿娘被逗乐了,笑着点头。
她看着我,神情认真:
“可回了家,便不能再看见你爹了,阿昭得想清楚了。”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拍了拍胸脯点头:
“阿娘去哪,阿昭便去哪。”
大人们总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其实我比谁都清楚,
阿娘在哪,家就在哪。
至于那个疼别人家孩子更胜于我的爹,一辈子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