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郡南,驿道两侧,早春积雪未融,泥水夹着冻土,一路颠簸。
阿彤缩在驿馆的木格窗外,耳朵紧贴窗缝,小脸冻得通红,却一动不动。
她并不是来偷听,而是来送饭。只不过,送饭途中听见了几个掌驿小吏喝酒说闲话,才悄悄停了下来。
“……你说那朱老儿,三年前蓁仓的火,是不是他点的?”
“别瞎说,那时候他就不在江阳,说是跑去阳狐了。”
“阳狐?你真信啊?我娘还说他改了名换了户籍呢,听说现在就住咱这边驿馆后屋,改名叫‘周文’。”
“呸!你也敢信?咱这一带,‘周文’的就三个,哪个是他你知道?”
“谁知道啊……不过,听说郡里主账那位……最近查到他身上了。”
阿彤听得心惊,连饭盒都差点掉了,赶紧猫腰转身,快步往回跑。
她知道这事得告诉苏砚——因为他昨夜还在翻朱敛的案卷,盯了整夜。
—
“周文?”
苏砚接过热粥,一口未动,眉头却拧了起来。
“朱敛,若真改名藏于此地,那说明什么?”
潘师轻声道:“说明他早就知蓁仓之火有变,亦知三年终有一问。此番‘隐而不走’,未必是畏罪。”
“是等人来寻。”
“等谁?”
苏砚将那“朱敛”之名在手心反复掂量。
“等下一个能用他、护他的人。”
“是李封?”
“李封若早找他,就不会容他藏三年。”苏砚眼神陡然凌厉,“他在等我。”
—
同日傍晚,郡署账司,章泽案前。
苏砚呈上一纸稽查呈文,请求立案调查“驿南三户周氏”户籍交叉,并以密函请郡书房开调“阳狐旧籍朱敛”身份比对。
章泽看完,轻轻点头:
“你不是第一次怀疑旧名换户,但这一次……你觉着有几分准?”
苏砚道:“七分。”
“那三分?”
“要留给他自己说。”
章泽抬手示意批准,问:“你查他,只为仓案?”
苏砚停顿片刻,答得坦白:“仓案为表,信案为骨。朱敛当值仓夜,避火逃生,又藏名三年,他手中不只账。”
“他是活证。”
章泽点头:“查他,不妨。但若他自首——你该如何?”
苏砚微微一笑:“那便问他,自首是自愿,还是奉命。”
—
傍晚酉时,郡署正门忽有一老者自来投名帖。
眉灰眼小,身裹陈布斗篷,自称“周文”,愿见账司苏砚,有“仓火旧事,愿尽书一纸”。
门吏愕然,连忙通报。
苏砚接信,未语,只吩咐:
“带他入账司后院,不许通他人。”
门关紧闭,火灯暗燃。
老者缓缓步入庭前,对苏砚行一长礼,语气微颤:
“在下朱敛,罪民也。”
苏砚不惊反静,只淡淡道:
“你藏了三年,为何现在来?”
朱敛低头不语,片刻后,缓缓伸出一只包裹得极厚的手。
“因为我烧仓那夜……拿了一样东西。”
“你要的,不在账里。”
⸻
“你要的,不在账里。”
朱敛这句话落下,屋中一时间寂静无声。
苏砚凝视他那只包裹着的右手,略显迟疑。朱敛将手中布巾解开,缓缓取出一个油纸封裹的小匣。
匣不大,仅手掌宽,封蜡上有烧痕,纸角焦黑,显然经火中残存。
苏砚接过,揭开封纸,只见其内躺着一封残损信函,已然焦卷,但中间一段文字尚存。
他凝神细读,只见其上笔迹行云流水,书写工整,显然出自受过良好教养之人:
“……昔人盟于江北栈,约于丁未之后三旬,有文交接,以换货十三斛为信,火发仓西,勿追痕;信若失,后约作废……”
“甲方为齐中左署,乙为魏江郡主司……”
苏砚眉心微跳,目光掠过“齐中左署”数字,忽地起身,望向窗外一片沉沉暮色。
这封信,是密约。
是三年前,齐魏两方在江阳密盟的部分记录。
信约中提及“以火为掩”,明确指向当年蓁仓之灾。而“乙为魏江郡主司”一句——
“主司?岂是李封?”潘师站在他身侧,声音沉冷。
苏砚摇头,声音压得极低:“不见落款,不能妄判。此乃残页,仅能佐证‘仓火非偶’,不能断定李封涉案。”
“但他之可能——确在其列。”
朱敛始终低头,轻声道:“那夜……我奉命值仓,但有人提前更换我值日名册,致我未登实帐。”
“事后,我被郡吏口头放归,却未得调任。反觉仓火后,有人尾随我至阳狐,我这才改名潜藏。”
“本不欲再出,但近来有陌人来访,自称‘临淄旧识’,语气微寒,我知此事再难压下。”
苏砚眼神如刃:“你见过那人?是齐地口音?”
朱敛点头。
“长相、衣饰,可辨?”
“高鼻深目,行步无声,衣上有‘北辰图’……似齐内署之人。”
苏砚与潘师对视一眼,面色同时一沉。
“北辰图”,正是齐中间署密使的纹印。只有执行特殊事务、情报任务之人方可佩之。
那名访客,极可能是齐人派来“灭口”或“催话”之人。
“你来见我,是求自保?”
朱敛深鞠一躬:“罪民知事不可言尽,唯求主账使一线之命。仓火真相,皆可供出。”
苏砚沉声:“若我护你,李封未必容;若我弃你,齐人必杀无赦。你可想清楚?”
“想清楚了。”朱敛低声如蚊,“我愿归你处。”
“自今日起,听你所调,任你处置。”
—
当夜,潘师在简署偏房设下临时案桌,苏砚将残信与蓁仓旧案一一比对,重绘火灾时辰图,并以朱敛口供复原仓中夜间布防路线。
阿彤端了姜汤来,一路沉默,放下碗时却轻声道:
“今日那位‘北辰人’,我见过。”
苏砚猛然转头:“你见过?”
“嗯。”阿彤小脸凝重,“他前夜在南驿馆门外徘徊。那时我在后屋打水,他似乎盯了我许久,后来才走。”
“今日朱敛来之前,我又在巷尾见他同另一人交谈。说了一句‘三日内动手’,我听得清。”
苏砚听得心惊。
这说明齐地密线并未离去,反而已在江阳郡布下人手,准备“清场”。
潘师冷声道:“他们已知朱敛落你手中。”
“下一步,就看他们是杀人灭口,还是借你设局。”
“你要小心了。”
苏砚端起姜汤,一饮而尽,语气低沉:
“我已不是刀锋。”
“我已成——刀柄。”
“他们想借我动谁,得先问这把刀愿不愿挥。”
⸻
夜风乍起,江阳郡署四角烛火跳动,似有影来风往。
苏砚***于案前,朱敛昏睡在侧,药香与烛烟交织,仿佛又回到了几日前他初醒之时——只不过,今日的他,已非那任人摆布的弃质。
而是局中执刀之人。
“齐人敢露面两次,说明已察觉你将朱敛留在署内。”潘师背负双手,立于窗下。
“既然如此,就该顺势——引他们第三次露面。”苏砚语气平静,眼中却含锋。
“你是说……设局引他们再动手?”
“不错。”他将一枚木筹放于地图“郡署”处,“今晚,我会将朱敛‘转移’——但不是真转移。”
“你想做局中局?”
苏砚点头,指尖轻敲:
“朱敛确实知晓仓火之秘,但齐人不敢赌他会说,也不敢确定我手中掌握了多少。只要我让他们‘误以为’我要将朱敛送去章泽处,他们必定拦截。”
“可章泽呢?”潘师盯着他,“你敢瞒他?”
“我不会瞒。”苏砚微微一笑,“我会让他也参与这场‘钩’。”
—
次日卯时,郡署传出一则内令:
“因旧案复查,主账司苏砚将押送要证人朱敛赴内府面质,由郡府亲兵护送,途中不得外泄。”
此令甫出,郡中风动。
李封得信,未置一语,只命一名中都吏私下赴南巷集人。
那中都吏乃其旧部,夜间暗访南驿,联络潜藏的“北辰”来人,传出一句话:
“今日未时前,截朱敛于郡北河道。”
—
而章泽亦在同日接到苏砚亲笔一封密信,内言只有一句话:
“明示为转,实为留;若敌动手,便得人证。”
章泽未回,仅命左右封闭东厢后院,调郡中侍吏三人密守朱敛寝舍。
—
未时,郡北河道。
两辆马车缓缓驶入小桥,外饰平常,车后两名“押者”身披短甲,看似精壮。
然车中,并无朱敛。
而真正的朱敛,正由阿彤与潘师一早暗送至署中库房后侧藏身。
河道两侧林中,已有三人潜伏良久。
为首一人,正是前夜“北辰图”之使,今日换上魏服长袍,藏袖而立。
他盯着那两辆马车,眸光如冰:
“朱敛若入章泽之手,旧案便无法掩盖。”
“此人,不可活。”
两名随从点头,掠下坡道,刀光未出,车前押者已拔刃迎战。
一阵短促交锋,马车“被劫”而后,一声哨响自林后响起。
郡署缉司伏兵尽出,三面围封!
北辰使者勃然色变,猛抽佩刃,但刚欲跃出林道,便被潘师从后袭至,一掌击落于地。
刃出、血溅,仅一瞬。
伏者纷纷俯身押人,潘师低声道:“活口一个,死口两个。”
苏砚随后至,立于林间,看着那口被击穿的棺形马车,面无表情。
“他们确实出手了。”
潘师点头:“说明你信中的激将,奏效了。”
“但他们为何敢冒险?”
苏砚凝视被押的北辰使者,缓缓道:
“因为他们也知道——朱敛不是唯一的刀。”
“而我,才是他们真正忌惮的人。”
—
当夜,章泽召见苏砚。
书房内,烛影如织。
章泽抛来一封折信:
“齐人北线主密已调往丹阳。”
“是因今日伏杀失败?”
章泽点头,语气冷淡:
“你这一局,收得干净。但你也逼得他们动真了。”
“你若在江阳再生事,便是齐魏二地同忌。”
苏砚望着他,语气沉稳:
“那就由我,趁他们忌我之时……开局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