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郡,章泽府。
初春的风穿过廊檐,送来花树残香,掩不住这座郡守使府沉沉的气势。
今日,章泽设宴,不请达官,不召权贵,仅请一人——苏砚。
郡中皆讶:不过一个无品庶籍主账,何德何能得章泽设席相迎?
可谁都未敢明言。
毕竟近来仓案暗涌,风声鹤唳。李封避居数日不出,简伯闭门不见客,而郡中却传言,章泽将“清仓整纪,代署新秩”。
风正变,方向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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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砚乘小轿缓缓至章府,潘师亲随其后,不语,只目光警觉。
待落轿门前,便见一位少年早候立于门侧,身着半儒衣制,手执书卷,身姿挺拔。
少年躬身一礼:
“在下袁烨,奉命迎苏主账入府。”
苏砚还礼,不卑不亢:“久仰袁幕。”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府中,沿道而行,见府内布局严谨,规制有度,却无半点奢华之气。
苏砚低声问:“章使好简约之风?”
袁烨答:“章使言:郡为民所供,奢则败,简可久。”
苏砚微微点头,眼神中却多出一分思量。
如此言论,或真心,或用心。
但至少,不失为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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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厅前,袁烨忽止步,从袖中取出一封短函,递于苏砚。
“章使言,宴前勿谈粮账,此信是他为你预备。”
苏砚接过一看,只见信上寥寥一行:
“席中无话,皆为虚辞;案外观人,方见实谋。”
苏砚心头微动。
这是提醒,更是布局。
章泽并非想与他一对一论账,而是——将他“放入局中”。
此宴,不只是两人之间,更是“一局共观”的对弈场。
这顿饭,或许有李封之探,或许有郡内旧势力之眼。
而他,苏砚,成了这场局中的棋子——也是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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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席之时,厅中早有六七人落座。
或为府属幕僚,或似地方吏员,皆非一眼可识之人,却各自观人入席、目光游移。
章泽并未在主座,而是在下首设一座矮案,与苏砚平齐。
“苏主账,夜寒席浅,还望勿怪。”
苏砚作揖:“章使亲设,砚受宠若惊。”
两人落座,左右斟酒。章泽举盏未饮,却先言一句:
“仓账难断,郡中风急。苏主账近来可曾安寝?”
苏砚淡笑:“仓中药气未散,偶有咳嗽,难称安寝。”
章泽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你是病了,还是装病?”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厅中气氛顿紧。
苏砚却端盏自饮,放下后淡淡答道:
“若不装病,怎知何人来探?”
“若真病倒,又怎撑得今日赴宴?”
章泽大笑,拍案而起:“好一个‘真假自持’,你来得值。”
厅中众人或笑或疑,却不敢多言。
而苏砚这一语双关,既承认“借病避祸”,也暗指“我已知你在看”。
从此一言,局势更深。
—
入席半刻,章泽忽言:“仓案一事,久压三年,不吐不快。今日既聚,不如请苏主账一语道破此中要害。”
苏砚起身抱拳:“砚不才,惟识薄账,但斗胆言之——仓案之病,不在粮,不在账,而在人。”
“账可伪,粮可失,唯人心不稳,才是三年未解之因。”
“李封不过一郡之守,案卷不过一纸之书。若非郡外有人借风藏刀,又岂敢隐仓设兵,移米为谋?”
此言一出,全厅皆惊。
“移米设兵”四字,直指“私军私粮”大罪。
章泽却未阻,只淡淡一笑:“你说得人心,那你意指谁之人心?”
苏砚抱拳一礼,正色道:
“此事或许不止江阳一地,朱敛所在,阳狐之路,应再查。”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简卷,递与章泽:
“此为朱敛旧居之访札,砚已令旧识暗访阳狐,所得若实,恐非仓事。”
章泽接过未启,只将其置于案旁。
“此卷若真,江阳之案,或可连至大梁。”
厅中几人面色顿变,有人甚至面色微僵。
章泽却起身笑道:“来人,设酒高座,为苏主账洗尘!”
—
苏砚知道,这就是章泽给他的“回礼”。
他放他言,放他说,甚至让他借机“推刀”出江阳——但最终是否真“举刀”,仍掌于章泽一念之间。
苏砚退座时,目光扫过袁烨。
后者眼神一如既往清冷,只微微点头。
两人皆知:
这一场局,远未结束,只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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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府,侧厅。
宴毕人散,天已将暮,唯有章泽与袁烨、苏砚三人留于灯下。
密灯幽光,案上摊着一份新出的檄文草稿,署首一行墨笔未干——
“仓账再开,郡司主调,设复核署主一员,附章使旁议。”
落款之下,空着两个印位。
一个是章泽的郡使金印,另一个,标明了苏砚的名字,须其亲笔签名。
苏砚注目良久,缓缓握笔,落下二字:
苏砚。
笔锋不重,字却沉稳如钉。
这一笔,非止署名,而是他第一次正式“入局”江阳政治。
这意味着他不再只是一个“被动被使”的账房,而是被章泽视作“合谋之人”——他将以副主办身份协查仓账,同时接受章泽亲调。
袁烨收起卷宗,将其收入锦函内封:“明日此檄将转入郡吏房,昼前即可立案。”
章泽轻叩茶盏,缓声问:“你可知,入此局后,再难抽身?”
苏砚淡然一笑:“未入局,便早已命丧病榻。能活着谋一局,已是天赐。”
章泽一怔,随即点头:“你比我想的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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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郡守李封的书房内。
他面沉如水,手中拿着的,正是章府密宴后从“中人”处送来的回报:
“章府无杀意,反设副案;苏砚受权,署名落笔。”
“副案?他竟真敢给?”李封语气低沉,语调却并不惊讶,仿佛早已料到。
一旁的主簿柳仞却蹙眉:“主守,此人若再查下去,恐引出旧账。”
“旧账本就难断。”李封将情报文卷缓缓搁下,“但他若能将刀引出江阳,未尝不是好事。”
“您是说……”
“让他查,只要不回头斩我,便由他去。”
柳仞欲言又止。
李封却望向窗外深沉夜色,眼底却涌出一丝冷笑:
“章泽不杀他,却未必真信他;他敢动仓账,便不能停手;一旦动得深,刀就收不回——”
“等他露出刀锋之日,便是他命断之时。”
—
章府中庭,苏砚并未即刻离去,而是在袁烨的陪同下步入后廊。
袁烨开口:“章使授你副主案,实则是放你入局。但你可知这一步的风险?”
苏砚侧首望他:“你们既敢让我落笔,自然早知我不可能再退。”
“李封不是易与之人。”袁烨语调淡漠,“你已知他藏仓设兵,却未必知他为何还未败。”
“为何?”
“他不是一人。”
“你是说……他背后有人?”
“非魏中。”袁烨停步,压低声音,“而是齐地。”
苏砚心中一震:“齐?”
“是你故国。”袁烨凝视他,“或许你该明白,你不过是被丢弃之质。而你此刻动刀,不只是动魏之郡政,也可能动到了齐之底牌。”
苏砚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清晰意识到,自己所涉的,不只是江阳之谋,而是齐魏之间、质子与故国、旧案与新局交织的深渊。
袁烨转身离去,临走前只丢下一句:
“好自为之。你若查得过界,我也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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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偏阁时,阿彤已熬好夜粥,正坐在门槛边等他,见他脸色略显沉凝,忙起身迎上。
“公子可用饭了?奴蒸了黄米糕,还温了汤。”
苏砚看着这个小丫头,一时心绪复杂,却终是点头:“辛苦你了。”
他坐下喝粥,忽然抬头问:“阿彤,你可知道仓中账册为何一直未能理清?”
阿彤一怔:“因为每年都补账,前面的旧账没人敢翻。”
“错。”苏砚放下碗,眼神深邃。
“因为那账,从头就是错的。”
“错账不怕,怕的是错账里藏着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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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苏砚尚未起身,便被简伯的人叫去主账司。
进门时,简伯神情凝重,桌案上压着一封封蜡未干的信函,纸色为上等淄帛,落款却是齐地一处罕见的老印章——“临淄内署·左史卿监案副印”。
简伯将信摊开,指着末尾轻声道:
“这封信,是齐国南地密使递入江阳的。你看看,信里怎么写你。”
苏砚接过,略一扫读,心头顿时一紧。
“质子苏砚,旧籍无显,近闻任账司,涉粮仓旧案,手段甚厉。此人素静,然智锋极锐,恐非池中之物。烦贵署予以关注。”
“齐中近岁微动,若其尚存吾志,可试其心;若其反我,则当借彼地刀。”
信语不多,却透着一股森然寒意。
这分明不是问候,而是明晃晃的“探刀”——齐地对他起了疑心,甚至不惜派人刺探江阳之动。
简伯轻咳一声,语气略显无奈:
“这事已被章使知晓,他命我今日不许你出署。”
苏砚合起信函,目光静如寒潭。
“章使怕我,是不是要被‘借刀’?”
“怕你,也护你。”简伯苦笑,“你这封信若落到李封手中,他就敢把你当间客办。”
“可落在章泽手里,他就要提你入内府。”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苏砚点头,语气平静如昔:“代表我已不是普通的质子。”
“是。”
简伯语调一顿,忽然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也代表你……已无人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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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午后,苏砚被暂时调离账司,由章泽出文,令其驻署待命。
名为“专查粮账”,实则“保护避锋”。
而几乎同时,一封“南调令”也送至章泽案前。
南地“丹阳郡”,原系齐魏交界重地,连年征役,民乱频发。郡中通仓亦为旧案频出之地。
南调令内容简洁:
“自江阳调主账苏砚往丹阳,清理粮配差错;若其能破旧案,予以荐举。”
苏砚看罢,皱眉:
“这是……另设一局?”
章泽点头,神色却未轻松:
“此令非魏廷,而是齐中大夫所授。”
“你若不去,便是不识相;你若去了,就入了齐人之眼。”
苏砚沉默。
他知道——这已不是“破案”或“活命”的问题了。
这是在齐与魏之间,被两边都视作“可用之刀”的残子之命运。
章泽见他不语,缓声道:
“我可为你求半月缓调。但你若真欲活下去,这半月内,就得让所有人‘不能没有你’。”
苏砚淡然一笑:“活着的人,从不求别人‘舍不得’,我只求——”
“他们杀我,会后悔。”
—
夜里,袁烨再度来访,送来一封册卷。
卷内为三年前“蓁仓失火案”所剩卷宗残页。
苏砚展开一看,只见案由模糊,原由火灾而起,却其中赫然记载:
“仓火起于丁夜,恰逢齐魏私使渡江之时,府中曾有急信未报。”
“仓中藏物失三十斛,不见登记。”
苏砚眉头微动:“三年前,是齐人渡江之年?”
袁烨缓缓点头。
“你猜,仓失的不是粮,而是信。”
“是齐魏暗线的情报?”
“也可能是密盟文书。”
“那为何火?”
“焚证、灭口、毁案,一举三得。”
苏砚翻阅最后一页,只见附录有一纸人名,最末写着:
“调仓夜值——朱敛。”
他倏然起身。
“朱敛……是那一夜‘活着的’唯一证人?”
“是。”
袁烨目光沉沉:“也是这三年间,一直‘未能定位’之人。”
苏砚捏紧文书,眼中终于透出一丝久违的锐芒。
“这不是粮案。”
“是——旧国之局,藏兵之谋,换仓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