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郡署,雨止风歇,夜色微凉。
苏砚伏案良久,未动笔。他望着桌上那份“蓁仓值役名籍”,手指轻轻摩挲纸页边缘,眼神深沉如井。
这份名籍,是言如清送来的。
而言如清——至今未出一语解释。
苏砚却不急,他知道,有些人永远不会直言,但会用行动说话。
言如清送来此物,代表着一种“默许”。
或许是立场初变,或许只是试探。
但这已经够了。
“朱敛”,这个三年前被“抹除”的小人物,才是整桩粮案背后的关键。
而名册,就是刀。
这把刀,不是杀敌之刃,而是借势之器——只要用得巧,能让敌人彼此猜疑、让盟友趋近、让局势翻盘。
—
次日清晨,苏砚不动声色地将名册副录了一份,并在原文中微改三字,将“去处不明”改作“遣调齐地”。
此乃假笔,却写得几可乱真。
随后,他又将副本装入另一封卷宗,连同前日所查北仓“旧粮混存”记事,合为一案,封为“仓中内查私札”。
此私札,没有官签,无署印,唯留批语三句:
“蓁仓未尽,鬼账初显。”
“三年旧风,未曾止息。”
“倘有心者,可借此风。”
写完,他交由潘师转送章泽。
—
“你确定要送给他?”潘师皱眉。
“送。”苏砚淡然点头,“他不收,便当我试探;他收了,便知他真心几分。”
“那你这步棋,是借风?”潘师问。
“不。”苏砚望向窗外,“是造风。”
—
三日后,风,果然起了。
郡中传出消息,章泽将赴蓁仓旧址“勘察故地”,同时带走“仓役档册、值役名籍、仓封存粮”三样旧物。
郡署中人皆知,这是“翻旧账”的前兆。
李封闻言,沉默不语,却暗中召回赵史,重整仓中人名;而简伯、虞忠等人,则陆续接到郡中“问话”,或询仓内掌印时间,或调取账簿副本。
苏砚却在此时,选择退场。
他病了。
不,是“旧病复发”。
仓役奉命送来汤药,他却未饮半滴,只披衣而卧,整日昏睡于阁内。
阿彤急得团团转,连夜求医,他却轻声说:“病非外邪,药无用。”
“那你要怎么办?”
“等他们‘请’我。”
他要的,就是——风过之后,那些“需要他”的人,会重新找来。
仓中无账者不乱,账乱时才需人清。
而他,要当那个“账可清”的人。
—
果然,五日后,章泽府中来人,递来一封信函。
落款者非章泽,而是其幕僚之一,“袁烨”。
此人虽名不显,但据潘师所言,乃是章泽幕中真正主事者。信中寥寥几语,却字字精炼:
“苏主账所授文札,章使已阅。名册中‘朱敛’,牵涉至魏都一案,非小事。现命速查其籍贯故里,得实即送。——袁。”
苏砚眼神一凝。
魏都一案?
他原以为不过江阳郡内旧案,却不知牵连更广,竟已触及“魏都”——即魏国都城大梁之事。
三年前蓁仓粮案,是否正是“中央旧案”外流?若是如此,李封不过中人,章泽不过刀柄,而真正握刀者,另有其人。
而他,或许已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推上前台。
—
他深吸一口气,伏案再写信一封,署名“苏砚”,不称职、不署官,仅言一句:
“朱敛当年所住阳狐县,今归济南府治,若欲探源,恐需郡外之手。”
信未封,却已然递出一道筹码:
他愿查,但他也知得多。
若章泽要真破案,需他配合;若李封要自保,也得给他生路。
苏砚知道,自己真正的筹码,从不是“那本账”,而是:
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
—
入夜,他唤来阿彤,低声吩咐:
“明日带我出郡署,去趟北郊义仓。”
阿彤惊讶:“义仓不是郡属禁地吗?”
苏砚摇头:“若那里真如账上所言空无一物,便无妨;若不是……”
他顿了顿,眼神深远:
“那便是我谋局的‘第二刀’。”
阿彤看不懂,却仍坚定点头。
“那……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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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郊,夜未央,风卷残云,天边星光微闪。
阿彤扶着苏砚沿着破旧小道缓缓行至义仓外围。
义仓,名曰“义”,本为赈济贫苦、应对荒年而设。江阳郡北仓之外另设此仓,号称“战备储粮”,实则多年未开。账面上,苏砚见其“常空”状态,每年仅有象征性进出,久而被列作“名义仓”。
可越是无人问津之地,越值得怀疑。
“前几日查北仓账册,义仓每年有例粟出账,却无入账。”
苏砚在昏暗中低声道,“这说明,米是从别处调入,再由此转出。可若此仓常空,米从何来?又往何处?”
阿彤抱紧手中的药包,低声道:“公子要不要奴先进去看看?”
苏砚摇头:“不必,你护在我身侧,若有急变,我自有应对。”
他们沿仓墙转至东侧偏门,小门紧闭,但门锁上铁锈已剥落,似常人手动开合,绝非废仓模样。
苏砚手指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竟应声而开。
他踏入其内,仓中一片漆黑,唯有前方远处隐隐有烛光微动。
二人屏息靠近,绕过堆垛杂物,只见偏厅中有一小灯,灯旁竟有两名身着甲胄之人——
是兵。
虽非正规军装,但佩刀横腰、坐姿警觉,绝非寻常仓役。
阿彤手指紧紧抓住苏砚袖口,眼神中写满惊恐。
苏砚却按下她的手,心中波澜四起。
——义仓有兵,便非“空仓”。
——兵守粮仓,便非“虚账”。
——而非军粮仓中有兵守,则极可能是私设粮备。
这批粮,极可能就是“蓁仓旧案”的转化之源。
失账之米,不是消失,而是转入此仓——变账为实,实中再空,空中藏兵。
苏砚眼神闪动,脑中已有一图浮现:
三年前,蓁仓账失,引得上郡查事;后有人销账封名,将私粮转藏于此“义仓”,暗设一支小军,或供防乱,或备他途。
而江阳郡守李封,极可能正是这局“仓兵之谋”的主事人之一。
他不是怕“账烂”,他是怕“人知”。
—
苏砚不再多窥,牵阿彤退入后巷,快步离开仓区。
阿彤小跑几步,低声问:“那两人……是郡兵吗?”
“是兵,但非郡兵。”苏砚眯眼道,“若是李封亲设,未必敢用郡署兵卒;多半是‘私募乡勇’改装。”
阿彤似懂非懂,却知事不小,越发紧张。
“那我们……是不是被他们看见了?”
“没被看见。”
“那要是被抓呢?”
苏砚沉默半晌,忽然淡淡一笑。
“那我就顺势病倒,省得明日还要写账。”
—
归郡署已是子时。
苏砚坐回偏阁,闭目沉思。
这义仓,若查实藏兵藏粮,性质便不再是“粮案”,而是“军谋”。
魏律严禁郡中自设私兵,尤其是挪用官粮设兵者,罪可抵命。
而章泽之所以派袁烨密令苏砚查阳狐县朱敛踪迹,或许早已掌握线索,只差一人落锤。
“李封藏兵,章泽知情,却不动他,反让人查我……”
苏砚叩指桌面,喃喃自语。
“这局,不是我卷入,是我被故意送入。”
“他们在借我。”
“可借便借,我若能借他们的势,反用一刀,又有何不可?”
—
翌日,苏砚入仓不再提“旧账”,只说体虚,要暂离职三日养病。
简伯未说什么,却送了一小罐“川贝”,算作“私礼”。
苏砚笑纳。
回阁途中,言如清拦住他,只问一句:“你昨夜去了哪?”
苏砚反问:“你送我那份名册,是否也在算我下一步?”
言如清沉默,半晌后道:“我不希望你死。”
苏砚点头:“我也不希望你无声。”
言如清一愣,随即轻轻一笑:“那便看谁的棋先走出杀了。”
两人擦身而过,风吹衣袂,仿若未曾交谈。
江阳郡署,寅时初,雨后初晴。
苏砚坐于偏阁案前,摊开一页新竹纸,沾墨落笔,每一笔都写得极慢,仿佛不是在写信,而是在磨一把刀。
这是一封给阳狐县役所的“假信”。
内容看似平常:询问三年前被遣返仓役“朱敛”是否已归乡、是否参与粮仓值役、是否曾涉案等,但在落款之后,苏砚悄悄加了一行“附记”,夹杂一段并不在正常问讯格式中的词句:
“昨夜仓中微光,仓兵二人,皆非郡籍,似有私调之嫌。朱敛踪影未明,粮迹仍浮。”
这行字,若落入外人手中,不过是主账寻私线所用。可若落入郡中李封手下“耳目”之眼,却足以震动整个郡署中枢。
他没有直接指李封,更未言“藏兵”,但却把那一夜的“探仓”与“朱敛”勾连起来,给出的信息足够——
苏砚“查过”,并“见过”,现在他“还在写”。
这是挑衅,也是威慑。
这是他递出的“第一刀”,锋不在明处,伤在心头。
这封信,他没有亲寄,而是交给简伯手下的一名仓吏,说是“为阳狐旧账补查”所用,请对方“顺道带出”。
信送出不到两个时辰,郡署偏堂就有人来问:
“苏主账近来可有出行?”
“昨夜有否在郊外走动?”
苏砚装作病虚,只答:“药苦,醒夜罢了。”
对方并未强逼,但他知道,这一刀——已经见血。
—
午时,潘师悄然来访。
一进门便压低声音:“你疯了?信是你写的?”
“是我。”
“你知不知道,那仓里什么人?私兵若出问题,不止是李封,章泽也脱不了干系。”
苏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
潘师瞠目。
“你放心,”苏砚语气平静,“这封信不是写给阳狐县的,是写给‘他们’的。”
“你这封信,是两面刀锋——一边扎李封,一边给章泽挑明‘我已动手’?”
“正是如此。”
“那你怕不怕他们合起手来杀你灭口?”
苏砚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杀我?现在不行。杀了我,账怎么填?案怎么接?”
“我既然敢动这刀,就知道,他们还‘舍不得’我。”
—
而此时,章泽府中。
袁烨手中正捏着那封副抄件信函,眉头微皱,低声道:
“他这人,果真狠。”
章泽坐于书案旁,随手翻阅卷宗:“狠不是坏事。敢写信的人,总比躲在后面的人有趣。”
“他要挟你?”
“是合作。”章泽轻声一笑,“人到了绝地,要么死,要么杀出路。他选了第三条——借我杀。”
“那你打算怎么回?”
“你替我写封信。”
“要怎么写?”
章泽顿了顿,起身背手而立:
“写他聪慧过人,勇识兼备,虽为主账,却有筹帅之风。再问一句:‘可愿至府中共议此事?’”
“这是……招人?”
“不,是——试人。”
—
日落时分,苏砚果然收到回信。
他读罢,并未露出惊讶,只低声笑了句:
“章泽果然要见我。”
阿彤悄悄端来晚饭,见他喜怒不露,小心问道:“公子……是不是要调任了?”
苏砚沉吟片刻,忽然问她:
“阿彤,若我离了仓,你愿不愿随我?”
阿彤怔住,半晌后,重重一点头。
“奴愿意!”
苏砚点点头:“那你先回去收拾东西,近几日恐要动身。”
阿彤一脸欣喜,却在离开前忽又问了一句:
“可是……那仓案怎么办?若还没破呢?”
苏砚轻轻道:“破不破,已不是我的事。”
“那是谁的事?”
“是谁想让我破,就是谁的事。”
他望着窗外风动的灯笼,缓缓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