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个收旧货的老潘（1）

如果你有空到我们桂花苑小区的南门口来转转，那么你肯定会看到一个总是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的老头儿。你若是把他当作一个保安，他肯定会跟你急。因为他一直有些瞧不起保安。 其实，他就是一个收旧货的。我们小区的人都叫他老潘。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包括大年初一这一天，老潘似乎从未缺席过，天天雷打不动地盘踞在我们桂花苑小区的南门口。他的这一份耐心，似乎惟有那一块镌刻着「桂花苑」三个大字的铭牌石，才可以与之一较高下。 我们小区的人都说老潘很厉害，他竟然不允许自己生病。当然，他即便生了什么病，也不会轻易让我们看出来的。 有一年，我一直未能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便索性在我们桂花苑小区的南门边上（面对着桂花街）租了个店面，开了一家小超市。我当时雄心万丈地想，万一被我给整成一家全国性的社区连锁小超市呢。 可开张以后，生意却一直不温不火。还有，因为暂时雇不起员工，我只得自己一个人在店里天天顶着，所以很累，非常累。

老潘常到我的店里来买东西，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都会来买两包袋装方便面，叫我帮他用开水泡上，而且还叫我帮他往面汤里打一只生鸡蛋。如果当天上午的生意很好，他就会春风满面地叫我打两只、甚至三只生鸡蛋。显而易见，一般人都不敢这么吃，敢这么吃的都不是一般人。 而往往不等泡上足够长的时间，老潘就会急不可耐地掀开搪瓷缸的盖子，用筷子在面汤里来回搅上一气，等把铺在上面的那一层蛋黄搅匀后，随着香气四处漫溢，他即刻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搪瓷缸上面的那几个红字「先进工作者」早已褪成暗褐色，倒是与他那常年皲裂的手掌很相称。 老潘用的筷子都是他自己带来的。说来也怪，他从不从自己家里带一双固定的筷子，而是就地取材，常常从他收到的一大堆旧货中搜寻出一双筷子；往往用完即扔。有时候实在搜寻不出，他就会麻利地从道旁的树上折下来两根小树枝，两头匀匀齐，再用衣角擦擦干净就当筷子使了。 有一次，我实在是看不过眼了，便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筷子，说是免费的。可他却坚决不要，且连连摆摆手说：「孙老板啊，我跟你讲，你还是自己留着卖钱吧！」 老潘吃得很快，每每往那一节香烟柜台的外面一站，三扒两扒就把一大搪瓷缸的方便面，连同滚烫的汤汁都统统倒进肚子里了。我常常劝他吃慢些，不要把胃给吃坏了。可他就是不听，他说自己早就习惯了。 他吃得这么急，好像外面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生意在等着他去亲自处理不可。不过有时候，也确实会有小区里的人忽然跑过来催他快点儿去收一下旧货，他便吃得更快了，嘴里还连声嘟囔着：「我就来、我就来！……」 当然，我和老潘的关系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融洽的。事实上，我的小超市刚开张的那一天，我和他还差点儿动起手来。 那天早上，我的小超市放过开门炮，正式开张后，一个梳着大背头的老头儿慢慢吞吞地踱了进来，他倒背着一双手踱到这边瞅一瞅，踱到那边瞧一瞧。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像一位领导莅临我们桂花街访察民情似的。 可等他悠悠笃笃地踱到收银台的前面时，不仅没有买一样东西，反而「嘿嘿嘿」地干笑起来，而且还一直阴不阴、阳不阳地盯着我望。 他脸上两侧的太阳穴和颧骨都长得特别高耸，好像随时会顶破皮肤似的。我在一瞥之下，马上想起了一个词：危峰兀立。总之，这个奇怪的老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好人。 我被他的目光盯得一阵发毛，好像他是个人贩子，此刻正打算对我下手一样。但我不想露怯，便也毫不相让地盯着他望。 等我们的两道目光紧紧地绞杀在一起时，他终于开口了；只见他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地说：「老板啊，我跟你讲，你这一节香烟柜台里连一包香烟都没有，还做什么生意呢？！」 靠，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我还没有领到那一张烟草专卖证，所以暂时卖不了香烟。不过，我已经到烟草专卖局去申请了，他们说让我再等一个月！……」我耐着性子解释起来。 事实上，我早就不舒服了。靠，他这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而后，这个既不买东西也不识相的老家伙，却一直磨磨蹭蹭地站在我的店门口不动。他的脸庞朝着外面，臀部朝着我，竟悠然自得地抽起了香烟。 我只好时不时地猛拉一下收银台的抽屉，或者猛敲一下香烟柜台的台面，弄出一片响声，以暗示他立刻滚蛋，不要挡着我的店门口。可他却毫无知觉。 于是，我只好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说：「老师傅啊，你这么一直挡在我的店门口，别人还怎么进来买东西呢？」 老家伙听到我的埋怨，这才转过脸来，又开始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望，目光中竟然充斥着一股不以为然、甚至不屑一顾的神色。我憎厌的目光也一径怒射在他的脸上。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 他忽然嘿嘿一笑，摇了摇头，又猛地擤了一把鼻涕，顺手擦在店门旁的那根消火栓上，这才扬长而去。 我望着这个老家伙的背影，心里不免一阵窝火，靠，这都是什么人嘛？！ 不过，我转而给自己暗暗鼓劲，也许人家只是一个老烟鬼罢了，他只在乎能不能方便地买到一盒香烟。因此，我只能默默地祈祷那一张烟草专卖证能够尽快地发下来，以便早日让附近的每个烟鬼都能在我这儿获得满意的服务。 可就在那一天的黄昏，这个不识相、不知趣的老家伙忽然又大模大样地闯进来了，他这一次倒没有嘿嘿干笑，而是奇怪地虎着一张脸，且飞快地扬起一只手，指着店门外那两列一字摆开的、朋友们送来祝贺我开张志喜的花篮，说：「老板啊，我跟你讲，我是专门收旧货的，这几个花篮我收一下！」 他那种不容置辩、近乎命令似的粗暴口吻，像极了一位作风霸道、说话蛮横的城管队员。 我一听，立刻火冒三丈，嗓门陡然粗了起来：「你自己跑出去抬头看看，西边的太阳还没有落山呢！还有，这几个花篮即便我想卖，也不会卖给你的！」 老家伙也立刻火了，嗓门也随即高了八度：「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地跟你讲，桂花苑这个小区的旧货，我不收，没人敢跑过来收！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老潘是什么人？！……」 「你老潘是什么人？你老潘是一位大领导、大老板！你自己看看，有哪一个收破烂的，会像你一样梳着这种油光水滑的大背头呢？！……」我丝毫不留情面地反唇相讥道。 这一下，老家伙被我彻底激怒了，竟激动地跳起来，猛拍了一下香烟柜台，一脸凶相地大声嚷道：「我跟你讲，你今天如果不让我收这些花篮，我们就走着瞧！」 那一刻，他目光中的两团怒火猛烈地炙烤着我，但我决不能退让。于是，我也怒目圆瞪，跟着猛拍了一下香烟柜台，大声嚷道：「瞧就瞧！谁怕谁啊！」 这一下，我们两个人算是彻底地杠上了。（未完待续）